近些日子,皇后身边的人都能轻易发现,皇后心情特别好。
虽然皇后的温柔善良好脾气时全后宫公认的,皇后永远笑靥如花也是全后宫的共识,但是亲近的人还是能从一些细微差距上感受到,皇后最近是真的特别开心。
比如正在明德殿养伤的容小将军容青砚。
在皇后第十三次哼着小曲从他的塌边走过,倒掉了她半炷香之前刚刚给他沏的茉莉香片,又重新注满一杯毛尖之后,容青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容青砚:“阿姊,你不会是因为我受伤才这么开心吧?”
要是平时,皇后早伸手揍他了。
但这回,皇后只是轻飘飘瞥了他一眼,眼底还带着笑:“胡说八道。”
说的还是南陵语。
容青砚于是确信,他姐大概被鬼上身了,很可能还是一只南陵鬼。
这些日子皇后借着侍寝的名义长留明德殿,但实际上天天玩失踪,更重要的是还天天在半夜失踪。容青砚一贯不信神佛,但在神神鬼鬼的南陵边境呆久了,下意识怀疑他姐是不是被什么邪物勾了魂。
正在容青砚犹豫如何开口时,小皇帝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抱怨:“青砚你看看今□□堂,他们居然敢暗示这连日阴雨是朕惹得上天不满了!还有暗示这场雨是青砚你在南陵造的杀业太重,简直不可理喻!难不成还要你去给死在战场上的那些南陵蛮子谢罪吗?!”
小皇帝说着直接一把薅了冠冕,气呼呼地砸在地上,一抬头却没想到直接跟皇后大眼对上小眼,顿时像撞了夫子的学生似的缩了一下,求助似的瞥了一眼容青砚。
皇帝:“阿……阿姊,你怎么还在明德殿?不是说‘侍寝‘就侍到今天吗?”
这几日他后宫那些女人明里暗里的眼刀子差点把他扎穿。
皇后挑眉:“陛下要赶我走了?嫌我打扰你们?”
皇帝连连摇头:“没有没有,阿姊爱住多久住多久,帝后和睦琴瑟和鸣,非常合理。”
的确,皇帝独宠妃子叫祸乱后宫,皇帝独宠皇后似乎没有问题。
当然,问题最大的还是皇帝其实谁都不宠,那叫断子绝孙。
皇帝蹭到皇后身边坐下,仰头苦恼道:“阿姊,你说究竟该怎么办?这雨再不停,先不提朝堂上的事……今年肯定得闹灾了啊……南陵还虎视眈眈,太后那一派的官员就天天等着揪朕的小辫子!”
皇后也有些无奈,在她的记忆中,这场雨虽然绵延了一月多,但好在并未造成灾祸,是个丰年。
但这样的话,即使说给皇帝听,也没办法解释缘由。
容青砚看了皇后一会儿,或许是因为血缘带来的感应,某个几乎不可能的灵光微微闪了闪。
他突兀地开口:“陛下,南陵天圣女是不是已经入宫有一段时间了?是该考虑册封的级别了。”
皇帝轻易被带偏了思路,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鼓起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朕不想封。”
容青砚嘴上劝着皇帝,眼睛却一转不转地盯着皇后:“我只是觉得,这场册封典礼,或许可以一用。天圣女身份高贵,虽然是南陵战败送来的质子,但名义上算是和亲,按照中洲旧历应该封妃位以示友好和礼遇,再在册封典礼上进行祈天仪式。”
他看着皇后,残忍道:“若是仪式成了,是陛下不计前嫌,共结两国之好,一桩功德美谈。若不成,便是南陵存有异心,中洲有人勾结,上天借此警示,我们可以借此清理太后一党……以及南陵天圣女。”
皇帝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利弊。
对皇帝来说,这个方案除了要将一个他讨厌的女人册封高位这件事让他有些不爽之外,似乎没什么缺点。
但对于顾怀萦来说,是将原本就身份尴尬的她放在火上烤。
皇后的眼刀子在容青砚脸上轻轻刮了一下,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提出了眼下最好的方案,无论成功失败,他们都不亏。
毕竟前世就是如此,只是不知是顾怀萦幸运还是其他原因,册封典礼那天,雨竟然真的停了。
皇后轻轻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这件事,于是静静道:“这个法子可行,但是册封的时日,还请让我来选。而且册封结束后,天圣女就不能再住在思寥宫了,日后的住处也得再斟酌一二……”
皇后顿了顿,微笑道:“不如就住湘如宫吧。”
湘如宫就在凤鸾殿近旁,是相隔最近的宫殿,现在还未住人。
皇后喝了口茶水,解释道:“陛下后宫还未有妃子,天圣女封了妃,就是一人之下,所以还是住得近些好。”
皇帝顿时心领神会。
他对皇后放心,几乎完全不管后宫的事,因此也还不知道他的皇后“阳奉阴违”,偷偷给顾怀萦加餐。在皇帝心中,皇后还是那个和自己同仇敌忾的好皇后,肯定是想把那天圣女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皇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阿姊说得对,那就麻烦阿姊择日拟旨了。”
皇帝风风火火地来,得了解决的方法,又风风火火地忙别的去了。容青砚看他的身影消失了,才压低声音开口:“阿姊,你不会是……”
皇后一杯茶堵住他的嘴。
皇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容青砚无话可说了。
**
当晚,艳鬼再次定时定点出现在思寥宫,第一句话就是:“我弟弟好像发现我们的奸情,哎,我感觉他大概要气死了。”
几天下来,艳鬼和顾怀萦都进步飞快,一个说着散装南陵语,一个说着散装中洲语,再配合上点目光和肢体交流,居然勉勉强强能将对话驴头不对马嘴得进行下去了。
于是上述艳鬼的一句话,顾怀萦勉强听懂了几个词。
弟弟,发现,我们,死了。
几个词拼吧拼吧拼成一句话,顾怀萦都忘了惊讶艳鬼还有弟弟这件事,吃惊地反问:“啊……可是我还活着啊?至少现在还没有死……”
同样,顾怀萦的话,艳鬼也只能听懂几个词。
可是,我,死。
艳鬼顿时急了:“你怎么会死呢?有我在呢,别说这种不吉利的事。”
于是两个人就着到底谁死了的问题你来我往聊了两三刻钟,最终以艳鬼要求顾怀萦赌咒发誓“一定再也不说死这种不吉利的话了”,而顾怀萦听话地赌咒发誓“一定再也不吃死掉的鸡翅了”结束。
虽然顾怀萦也不明白,难道自己以后要从活着的鸡身上生啃鸡翅吗?
完成一段例行的驴唇不对马嘴的日常交流后,艳鬼照例拿出今天加餐的宵夜,一叠若叶薄饼和一小罐鲜剁的辣酱。
顾怀萦挽起袖子,熟练地将辣酱涂抹在薄饼上,手指灵活得几个翻折,包成一个小小的三角递给艳鬼。
艳鬼接过,一边啃卷饼一边斯哈斯哈地喊辣,一张艳丽的脸涨得通红。
顾怀萦就笑起来,她发现自己很喜欢看艳鬼辣得受不了,眼冒泪花的样子。
虽然……
顾怀萦小小地咬了一口涂满辣酱的饼,觉得似乎也不是很辣。
不过她还是适时地给艳鬼端了一碗凉茶,看着艳鬼仰头一饮而尽,艳红微肿的嘴唇上挂了一圈水泽。
艳鬼长舒一口气,好像终于缓过来了点。她盯着手里剩下的大半块博饼,满脸天人交战的纠结。
最终,她心一横眼一闭,张嘴就要一次性把它都塞进去,顾怀萦无奈地伸手拦了一下。
艳鬼的牙正好咬在顾怀萦的手腕上,雪白的皮肉,一个微红的牙印。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一人一鬼都愣了愣,顾怀萦不太在意地瞥了一眼,探过身子将艳鬼手中剩下的半块饼叼走了。
艳鬼浑身一颤,甚至忘了松开牙。
南陵的距离感……实在是让中洲鬼很难适应啊……
顾怀萦这几天过得还不错。
自从上次吓跑了淑贵人之后,再也没人来找过她的麻烦,日子似乎又回复成了一开始刚来到中洲皇宫时的样子,每天只有小宫女定时送来一日三餐。顾怀萦估摸着那皇帝大概又不想杀她了,非常心宽地该吃吃该喝喝。
小宫女依旧仗着以为她听不懂中洲话,时不时义愤填膺地抱怨几句。
然而顾怀萦现在已经能听懂一些了,她也不给反应,只是看着那个小宫女,觉得有些有趣。
要是不小心出声惊扰了,那小宫女以后再也不说话了,也挺没意思的。
艳鬼每天晚上来,带着各种各样的南陵小食给她加餐,食物从一开始的难以下咽,如今已经可以称得上一句美味。
艳鬼擦了擦被辣出来的眼泪,看着顾怀萦跟猫儿一样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样子,很突然地问道:“阿萦,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顾怀萦歪了歪头,有点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未来有什么……嗯,期待吗?”艳鬼用她的散装南陵语字字斟酌着,同时手舞足蹈地比划,“有什么想做的事,想实现的心愿……或者,有什么欲望和理想?毕竟天天一个人呆在这座宫殿里,很无聊吧。要不我找个空档带你溜出宫去玩?”
顾怀萦还是不理解,她的人生中似乎并没有“想”这个概念。
但既然艳鬼这么问了,顾怀萦也只好努力思考了一下,最后灵光一闪,含糊地吐出两个字:“皇后……”
艳鬼微微一愣:“想……做皇后吗?”
虽然……也未必完全不行吧……未必……
不不不,这个真不行啊!
顾怀萦摇头,咬着中洲语,一字一字轻轻往外蹦着:“想……见见,皇后。”
艳鬼的呼吸急促了几分:“见皇后?为什么?”
顾怀萦牵起一丝笑容,轻声道:“要,说,谢谢。”
顾怀萦静静看着艳鬼,目光如水,平静无波。
她的眼睛太黑了,光照进去就像被吞掉了一般,即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依旧没有光亮,让人无意识地想到魑魅魍魉。
而艳鬼却硬生生从这双眼睛中看出了温柔来。她软下声音,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为什么要谢谢皇后?她是个坏女人哦,从你身边抢走了两个侍从,让你在这儿孤立无援还不管你,而且前几天还下令不许给你送吃的……”
她还想说,皇后上辈子还差点砍了你的手,把你扔在思寥宫近十年不闻不问,还……做了很多糟糕事。
是个坏人啊。
所以艳鬼……或者说,容汀。
她其实是不敢以皇后的身份与顾怀萦相见的。
她始终忘不了前世初见时顾怀萦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和那句“请砍掉它们吧”。她也始终不敢去细细回忆前世的所有细节,无论是糟糕的初见,十年的陌路,还是最后的诀别。
顾怀萦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稍微重了一些。
“要谢谢,皇后。给我,名字。”
艳鬼微微睁大眼睛,琥珀色的眼眸流光溢彩。
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回应。
萦为细草,回旋缠绕。
怀萦……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但是啊,她这么多天的冷落和视而不见,眼前这个人却只记住,她给了自己一个名字。
艳鬼闭上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而绽开一个明媚的笑。
“阿萦的愿望,我当然会实现。而且现在就可以实现了。”艳鬼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顾怀萦,她忽而觉得自己可笑,因着不知什么心思,不敢表现只敢偷偷摸摸独自来见她。
没有想到,原来她也是想见自己的。
其实早说清楚也好,早说清楚,然后明目张胆地庇护。至于皇帝怎么想……让青砚劝着就好,她才不伺候一个小屁孩的任性。
艳鬼的声音带着明艳的阳光气息,穿过幽深的雨夜落在顾怀萦的耳边。
“你已经见到了。”艳鬼笑着拢了拢鬓角,脊背轻轻挺直,只是一点小小的变化,高位者的雍容就从内而外流溢出来。只是艳鬼的笑容确实亲切而温和的,挂在那张过分明丽的脸上,仿佛一个小小的钩子,让人想要取亲近,却又不敢靠近。
艳鬼温声说:“我就是皇后。”
……
寂静——
尴尬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艳鬼,不,皇后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没有震撼,没有惊喜,没有“谢谢”。
在过分的寂静中,那个极富感染力的笑容仿佛一张颤颤巍巍的薄纸。
艳鬼:“那个,阿萦,你听到了吗?我就是皇后啊。啊……还是这句话我说得不标准?要不我用中洲语再说一遍?你知道‘皇后’这个词的发音和意思吧?”
艳鬼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小场面,她可以解决。
然而顾怀萦只是又卷了一张薄饼,咬了一口,才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原来,你,生前,皇后,也是?”
艳鬼正准备再说一遍,闻言,神情顿时空白了三秒,终于从顾怀萦的话里捕捉到一个异常违和的词:“生前?”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