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瑞给唐寄来了一封信。那天上午唐去图书馆的途中,门卫大爷说有人来找他。等到唐来到大门口,发现是一个穿着冒险家协会服饰的“远旅人”。
“远旅人”负责传送国际信件,还有那些由人寄出但没有收信地址的,或者是不知道收信人是否还尚在人世的信件,都由这些“远旅人”负责寄送。只要信件被他们收下,只要他们还行走在这片大地上,就不会停止寻找那些信件的主人。
故事让他们沉默,伴随着每一次迈步、每一次呼吸而不断充实,不断饱满。
因为离开时没有留下具体的地址,法瑞只得委托远旅人将信件送到位于伊莫托的唐·阿玛瓦伊手中。名为芙莲娜的远旅人接下了寄送这封信件的任务,并且带着其他旅行中的信件一起,来到了北方的帝国。
不到20岁的年轻人、曾经说过可能要去读大学,芙莲娜最先来到的就是位于提曼泊的伊莫托最高学府北方大学。很幸运,她在这里找到了信件的主人。
面无表情的少女将保存完好的信件递交给唐,在唐询问他是否需要支付寄送费时摇了摇头,并向他鞠了一躬。唐跟着她一起鞠躬,然后芙莲娜就继续踏上了旅途。
唐拿着这封来自无尽雪原的信件,上面似乎还附带着北境冰雪的气息。法瑞的爷爷在去年年末去世,而他也要离开那个小村子,去大城市谋生。法瑞委婉地表示希望唐能够帮忙,因为他是法瑞唯一认识的“城里人”。法瑞留下了可以找到他的地址,他准备先在伊莫托北方一处边陲小城法哈曼驻足。他似乎并不适应山下的生活,唐决定趁着凯旋日的假期去法哈曼看看。
芙莲娜的雇主们从来不知道她会花多长时间行走在城市间的荒野上,或是步入闭塞的小村落里,询问那些快被时光遗忘,或许已经被遗忘的名字。也许很多人觉得远旅人们看起来都很孤独,但事实并非如此。行囊中的每一封信件,她都完完整整地阅读过,她能感受到寄信人的爱意、失落、后悔、害怕,又或者是孤独、彷徨。她一点也不寂寞,因为这就是她的生活。她怀揣着多少故事,就拥有多少前进的力量。
她也收到过一封需要她保存十年之久的信件。寄信人希望她能带着这封信继续她的远行,如果路上看到好看的小花,她会摘下一朵好好保存,和那封信一起留给十年后的收信人。
女孩离开了这座缓慢前行的古老城市,再度踏上漫长的旅途。
*
阿曼丹从禁闭室的硬地板上醒来。天才刚刚亮,从门缝下挤进来的几缕日光让他发现了枕头上洇湿的痕迹。
他昨晚哭了?男孩有些羞耻地胡乱抹了两把脸,从地上爬了起来。不就是因为偷跑出去被关了禁闭嘛!他唾弃着梦里怯懦的自己,试探性地按动了门把手。休格嬷嬷大概是忘记锁门了,也可能是怕他需要半夜起来上厕所所以故意没有锁,总之他顺利地离开了禁闭室,走向卫生间。
——我的小鹰!
阿曼丹回头,但只看见了磨砂玻璃外的斑驳树影。谁在说话?没有人在说话。他只当自己产生了幻听,低下头来专心清洗脸上的泪痕。然而当他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已经通红的眼眶。他不能自已地哭泣,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最终他在冬日寒冷的早晨放声大哭,惊醒了法提之家的所有人。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早上,不知道为什么哭得停不下来的阿曼丹得到了休格嬷嬷怜爱的许可,免去了他未来几天的惩罚。一些敏感的孩子发现阿曼丹似乎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变得迟钝、内向,虽然他原本就不怎么爱说话。
当孩子们被院门外停留的黑色马车而窃窃私语时,阿曼丹望着那颗高高的树。他想爬上去,但最终又放弃了这个不知道因何而产生的想法。
“阿曼丹!”休格嬷嬷向他招了招手。
男孩缓慢地眨着眼,被休格嬷嬷摸着头。嬷嬷和来到这里的男人女人们谈了很久,阿曼丹就在一旁听着,昏昏欲睡。
——小鹰......裙子......
他又听见了那个夜莺般婉转的声音。
“阿曼丹!去叫爸爸妈妈吧!”休格嬷嬷将他推向了那对陌生的夫妻。他倒是没什么想法,于是张口喊了爸爸妈妈。
他是谁的小鹰吗?被领上那辆黑色马车的时候,背对着所有孩子羡慕、嫉妒的目光,阿曼丹走神想道。
*
米歇仍旧没有回来报道。
如今距离报到日已经过去了一周,所有人的校园生活都重新步入了正轨,唯独那个平时看起来和和气气的米歇还不知所踪。
“如果等到凯旋日他还没有回来,学校会为他办理休学,学籍保留一年。”这是他们从教导处得到的消息。
2437宿舍里的气氛有些沉闷,米歇的床位空着,上面还有他在假期开始前铺设的防尘布,没有带走的教科书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子上。他只带走了一些过季的衣物,看起来并没有一去不回的打算。
“北方大学的学费虽然不算特别昂贵,但总归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况且大家都很珍惜好不容易考来的机会。”安尼尔摇摇头。他们还不知道米歇的老家在什么地方,教导处的老师根据他曾经填写过的身份信息登记表去找过,似乎并不是正确的地址。
对于这个通讯并不发达的帝国而言,想要像联盟那样通过“网络”和正在构建中的“深海”快速搜集信息是不可能的。
“米歇?你说米歇·拉朋克?”当唐向蕾多安提起自己久久未归的舍友时,蕾多安出人意料地说出了米歇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他?”唐觉得事情似乎超乎了众人的想象。
“因为他在去年底因为间谍罪和叛国罪被秘密关押了。”蕾多安曝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见到唐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蕾多安回想起自己从温妮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似乎是米歇·拉朋克在某天潜入了布利斯克公爵家在杰本明区的宅邸,被守卫发现后就地逮捕。这件事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我建议你们不要再关注了。”
尽管难以置信,但似乎米歇的事情真的要就此告一段落。
周末,2437宿舍剩余的三人决定去翠法斯街区吃顿夜宵。斯拉库恩已经彻底从世界地图上消失了,女皇的代言人在葛科尔尼召集众多报社的名记开了一个简短的发布会,声称他们在斯拉库恩沿海发现了正在研制中的不明液体,斯拉库恩王企图将其投入海中。代言人还说明,他们从斯拉库恩的一位皇子口中得知,监狱内关押着数名曾在战争中失踪的军官,为解救他们、拆穿斯拉库恩卑劣的攻击手段,斯提帕哈·乌福尔公爵完美地完成了他的任务。
“乌福尔公爵捍卫了帝国的荣耀,女皇会为他颁发帝国最高荣誉勋章。”
至于在战争和丑闻中隐身的亲王维泽·尼威,因为怯战而躲在了军营里,躲过了“被印在报纸上大书特书”的待遇,但是在民众心中的威望也一降再降,原先支持他的不少贵族全都开始观望起最近提起不少议案的欧□□威。
“真可惜,他们那里的特色烤鱼还挺好吃的。”克兰·耶特瓦森惋惜道。
出人意料的是,女皇并没有在斯拉库恩驻兵,或是要求居民们迁居到斯拉库恩的国土上。甚至连这次远征的大功臣乌福尔家族都没能留在那里,反而一个名叫西里·普利斯的无名之辈被女皇钦定成为了那里的执政官。
这个西里·普利斯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战斗力颇为强悍的各个报社的记者们开始四处搜寻小道消息,西里·普利斯很快就被人扒了个一干二净,手段高超的
《哈根堡日报》甚至找到了他的出生证明。为什么是联盟的报纸?因为这家伙出生在阿尼厄的安卡提港!
阿尼厄是联盟境内东部最富饶的一片地区,包括哈根堡、安卡提港等诸多城市。一个出生在最繁华的现代港口都市、甚至曾经拥有联盟身份证的人,怎么摇身一变,成为了女皇座下的新宠呢?
记者们再一挖,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是个通缉犯!西里·普利斯在成年后就进入了港口巡逻队,这算得上是一份美差,并且他很有能力,早早地就晋升了。然而这家伙有一个缺点,就是行事作风太过张扬,而且很喜欢得理不饶人,下手也没轻没重。有一次在追捕偷渡者的过程中,西里·普利斯直接将那些偷渡者送去了天堂,因为那些非法持有枪械的家伙们用枪射他,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道擦伤。
被停职且需要蹲一段时间局子的西里·普利斯大手一挥,打伤了押送他的狱警,直接大摇大摆地穿过国境线,又穿过了瑟根地区的雨林,跑到了帝国境内。至于他怎么跟女皇认识,又或者被什么人推荐给了女皇,这其中的秘密就不是那些报社记者能够挖的出来的了。
对这个任命最不满的不是乌福尔家族,而是一直高调的布利斯克家族。他们在秘会上不断地和女皇扯皮,最后烦不胜烦的瓦尔奴戈直接拍桌子走人。但布利斯克公爵还是捞到了好处,原本与斯拉库恩接壤的是伊莫托东边的小城阿法瑞姆,在下一次市长竞选中布利斯克家族的一个小辈成功当选。
霍夫曼·布利斯克有了一个全新的称呼:魔鬼公爵。
伊莫托最近流行起一句俗语,因为旅游业的兴盛,众多普通家庭也开始找旅行社进行家庭旅行。那句俗语讲:宁可去法哈曼看工人烧煤炉,也不要去阿法瑞姆当肉猪。
因为阿法瑞姆是人尽皆知的人口贩卖中转地,那里没有普通居民,所有人都是巨大的人口贩卖工厂的工人。阿法瑞姆旁边就是最大的荒原聚落“混乱的扎万”,而且联盟有名的黑色城市皮斯柯兰德与阿法瑞姆、扎万三点一线,对普通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条臭名昭著的死亡线。
众多亚人种奴隶主都会从这条线路上挑选奴隶再带到城市,漂亮的健康的高价卖给贵族们,剩下的就在各个集市低价甩卖,赚的盆满钵满。
奴隶制也是联盟和其他国家抨击伊莫托最常用的话题,唐观察过生活在提曼泊的奴隶们,大部分是亚人种,他们拥有一处或多处非人的特征,比如一双兽耳,或者细长的尾巴。他们的主人会给他们戴上项圈,在他们的后颈处还有特殊的印记。这些非人的特征除了满足奴隶主的特殊癖好之外,并没有给那些亚人种们带来任何的好处。他们的体魄更加强健,但相对寿命也更为短暂,生长过程极为迅速,一些看起来已经成年的亚人种其实不过才七八岁,但他们已经拥有了与成年人类无异的身体。
“休格嬷嬷跟我说,阿曼丹在上周被一对住在杰本明区的夫妇领养了。”安尼尔吃着烤串,跟唐提起昨天从休格那里听到的消息。
“阿曼丹?”唐不记得自己听过这个名字。也许是法提之家的某个孩子。
“你忘了?上次你敲晕了绑架他的人贩子,咱们还在警备队待了一下午。”
唐回想了一下,那孩子不是叫......
嗯?他叫什么来着?有一个名字像是吹出来的泡泡一样砰地在空中炸开了。
“他会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最后他只是送上了自己的祝福。
学校外的纷纷扰扰并没有打扰到唐,他每天还是按时进入教室,然后转战图书馆和自习室,翻阅那些收藏在高高的藏书架上的古籍。偶尔他也会去参加考古社的活动,跟随社团进入了一次天坑外圈。特西亚的陨落之地分为内圈和外圈,只有外圈对部分人开放,比如考古工作者和研究员,以及大学的考古社团。
在凯旋日假期到来之前,他先等来的是西斯塔。劳瑞之耳的聆听者穿着唐熟悉的西装三件套,出现在了学校的茶室里。
西斯塔带来了一个手提箱,等唐在他对面落座,他就把手提箱放到了桌子上,打开后推向了对面的青年。
“这是什么?”手提箱里摆放着一张金面具,长度只能遮住半张脸。
“是入场券。今晚在布拉赤奥有一个秘密集会,按照陛下的安排,这就是你进入敬神会的机会,”西斯塔没有摘掉白手套,将那张面具取下来,“这是特许者的面具。恭喜你,唐·阿玛瓦伊先生,你现在是女皇特使了。”
唐试着戴了一下那张金面具,鼻梁处有些硌得慌,但总的来说还是比较贴脸的,并不怎么影响视野范围。
“应该还算合适吧?这是由工匠目测出来的数据,但他是弗方戈人,他的手艺可是帝国第一等的。”
唐向上推了推面具。
“还有一些细节你需要知道,”西斯塔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画片,“这个人是最近突然出现在敬神会高层的人,目前我们无法确认他的真实身份。我想你知道陛下的意思。”
他对着唐眨了眨眼。
“嗯。”唐几乎是轻声哼了一下,这下西斯塔也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成功接收到他的暗示。
“陛下还有一个要求,就是你不能主动暴露非人的一面。”西斯塔在‘主动’两个字上加上了重音。
依照温妮在奥科圆形剧场的包厢中和唐的约定,她希望唐能够带去“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瓦尔奴戈知道,甚至任何有幸看见那位青年望向星空的眼神的人都会清晰地认识到,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乃至不属于未来。他是来自过去的阴影,裹挟着旧时代的风雪与星辰,是一柄未绣的宝刃。
让唐·阿玛瓦伊成为女皇特使是一场豪赌,尽管瓦尔奴戈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赌徒。她永远会为未来保留更多的可能性。
来自古籍也好,来自神秘部族世代相传的知识也罢,唐可以尽情地去编织谎言,为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寻找一个来源。只要诱饵足够具有吸引力,没有人可以拒绝进行一场大冒险。那群吸血虫一样的僭越者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他们深谙古老知识的可怖,但他们从来不懂得敬畏。
但现在,女皇特使一定是人类,也只能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