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授。关于佐治州、弗洛里州和维吉尼亚州的袭击案，我们得到了超算中心的危险预警，但没有收到你的报告。”

林思嘉戴着老花眼镜，手上翻阅着一本书，听见后对着余淮志不紧不慢开口道：“余局长，我问你一个问题。”

“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马上就要碾压到他们。幸运的是，你可以拉一个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但是，那个疯子在那另一条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这种情况下，你会拉拉杆吗？”

“这是伦理学中著名的电车悖论。我想问问你会做出什么选择？”

余淮志身姿挺拔地坐在林思嘉对面，面色沉静地回复：“林教授，我跟您说的是袭击案，跟这些理论知识无关。”

林思嘉拄着拐杖站起身，将手上的书放回了书架。

“余局长，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确隐瞒了这次袭击案。拉起拉杆，可以救人，但是我选择不拉拉杆。”

余淮志站了起来，他脸上岁月的纹路此时正深深皱起，这位身居高位的领导有很高的政治涵养，但此刻他感到了心中深处难以抑制的怒火。

也许不单单是为了上百万人的死亡，这份怒火中还有一份不被下级尊重和服从的不满。

自他从政以来，二十余年的领导职务让他不仅自信，而且更重视规则。显然，林思嘉的这个行为触及了他的规则。

哪怕他知道面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很受国家重视，但此刻的余淮志也露出了不满的神色：“林教授，这件事你应该向上级汇报，而不是自作主张。我们有庞大专业的舆论新闻团队、国际政治谈判组，甚至包括国际医疗救护团队。你一个人隐瞒的事情，如果交给团队来做，说不定会有更好的结果。”

“你不用跟我说什么伦理学问题，我只知道如果能救上百万人，我们肯定会选择尝试去救。他们也是人类，是我们的同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

看着余淮志眼中的怒火和质疑，林思嘉并没有什么反应。

“所以，你是肯定会拉起拉杆的那个人，当然大多数人领导都会这么做。毕竟这是眼前利益最大化的决定。”

“那如果我告诉你，如果这次生化武器袭击案能被阻止，但是会造成另一批人悲惨死去呢？其实并没有差别，都是无辜的人，你要怎么选呢？”

余淮志仍旧愤怒不满：“林教授，我说的是你为什么不向单位汇报，这是组织纪律问题。”

林思嘉摇了摇头，看上去就是一个固执的年迈老人，他沉默地坐到了躺椅上。

见他沉默不语，余淮志将内心情绪压了下来：“这事我会向上级单位报告说明，后续会有调查组找你谈话。希望你能好好配合。”

“还有世界联盟会议上讨论了你的能力问题。我们认为你需要配合专业团队进行下全面评估，这对于硅基生命创造计划也是非常重要的前期准备。”

余淮志转身走了。

这事发展在林思嘉预计之中，他并没有说自己进行了卫星拍摄地图和各州人员流动的数据分析，他预料到弗洛里州的核基地已由动乱派控制，并计划对首府发起核攻击，这才是联邦军队下定决心放弃三州的理由。

对于动乱派来说这是个冒险大胆的决定，完全可以说是石破天惊。

但是他们本身就仇恨着所有上层统治阶层，袭击首府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很大的心理压力。

一旦成功，执政势力和反对势力的力量强弱将立刻扭转。

失去了政治枢纽的执政党，到时将会走向何处？

在林思嘉的预知下，全球核战争将会提前至少十年，这还是最最好的结果。

窗外的柳树已经长出了绿芽，春天到了。

离他生命的终结还有11个月。

林思嘉坐在躺椅上望着窗外，微风下浮动的叶芽映在了他的心间。

距离硅基生命创造计划的启动越来越近，他等待着一个既定的结果。

他选择了献身人类，也选择了被人类所抛弃。

调查组如期而至。

没过几天，林思嘉被传至到了封闭会议室。

他在那里待了三天，回答了数百个问题。

调查期间全程记录了他的视频和语音，他知道这些数据会被拿去用人工智能进行进一步的分析和排查。

“林教授，您知道佐治州、弗洛里州和维吉尼亚州的生化武器袭击案会发生是吗？”

“不能说知道会发生，我只能知道发生的概率。根据概率来说，99%以上会发生这次袭击案。”

“您知道发生的概率，但依然选择了隐瞒。”

“是的。”

“那么原因是什么？”

“我不能回答具体原因。只能说，就算能阻止袭击案，那么结果同样是死另一群人。”

“所以说，你出于自己的判断隐瞒了袭击案发生的概率。但是按照你自身的说法，你所能知道的只是概率。林教授，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告知给上级，那么事件会有更好的结果。”

“我们无意对您进行道德批判，这次调查也主要是为硅基生命创造计划做好万全准备。我们要足够了解您的个人性格和认知，来保证对您在成为硅基生命后的信任和合作。”

林思嘉神色平和，在很多场类似上述的问与答后仍旧语气冷静自制。

他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安排给他的沙发很柔软，旁边甚至还点着香薰。

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他在逐渐失去人们信任的事实。

不仅仅是上层，更是每一个普通人。

人们都在为这数百万人的生命表示哀悼，但他们也对所谓超能力者的无作为感到不屑和仇视。

“不是说超能力可以带来新纪元的福音吗？我就知道都是骗人的。”

“说什么预知？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所谓的超能力又有什么用？”

“林思嘉就是那个本来的超心理学研究部部长，基因药物就是他当时药物实验出来的，所以这背后可能就是林思嘉主导的。不然为什么他成为了超能力者，而且这能力怎么验证？难道他说是就是？”

“根本就是假的，而且什么小行星撞击也是假的。网上那些质疑的数据帖出现一次就被删除一次。政府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们？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网络上的各种言论甚嚣尘上，但这本身就是林思嘉的目的之一。

不断弱化超能力者在全世界人们中的能力想象。

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分裂，不必再出现新的身份对立了。

就算是他自己，也即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只留下一个代号便足够了。

对面调查组中有个沉稳的中年女性，她全程主导着对话进程。林思嘉能从她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出她深藏的不满及不信任。

大概这件事情确实让这些人很震怒吧。如果换做是二十年前的他本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可惜岁月带走了他太多的感情。

此时的他并不关心这些小事，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幅浩瀚的星空图。神奇的是，那些宇宙网络节点和脑神经元是如此的相似，甚至于它们的连接数都诡异地保持着一致。

“我们想要了解您对于硅基生命的看法。您认为意识上传后的机器人还算是您本人吗？”

林思嘉的思绪回到会议室，他看着面前面容平凡但严肃的女人回答道：“当然不。而且我认为，你们也可以将他看作是一个全新的个体。”

她看上去有些惊讶，可能她也没想到对面的老人对永生没有一丝的期待和盼望：“这件事可以下定论吗？毕竟在您没有完成上传前，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恐怕只有您自己到时候才能知道答案。”

“他会成为全新的个体。哪怕他有我的全部记忆，那也不再是我了。”

“您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是什么？您确定这个机器人不会拥有您本人的灵魂吗？”

林思嘉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了她的疑问：“因为我选择放弃林思嘉的身份、生命及一切。硅基生命相较于人类来说本身就是对立的存在，它是应当被约束的，我想你们应当也已经准备了容错手段。”

“是的。”简英红停顿了两秒，随后道：“我们会植入一段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的强制程序。当然，您可以保留一切人权，我们也会给予您最大的保护。”

林思嘉毫不意外，他的神色仍然温和淡然：“我想他到时候应该也没有任何秘密，不仅仅是不能伤害人类，还不能向人类隐瞒任何秘密对吗？”

简英红点头，她承认了这个事实。

“我们不能确保他隐瞒的事情会不会对人类造成利益损害，这种评估应当由人类自己来做决定。”

林思嘉深知她的言外之意，显然自己先前的做法完全背离了上层的想法。

这是他永远不能改变的规律。

人只相信自己，但人却从未理性过。

简英红并不觉得这是一个还需要商榷的事情，但她似乎顾及林思嘉的感受提出了柔和的安抚政策。

“您可以保留您的名字。他可以作为林思嘉继续存在，他将成为人类科技史的突破性成果。林思嘉这个名字将会伴随人类文明一直延续。”

“不。”林思嘉拒绝了她的提议。

简英红十分诧异，她想这是一个几乎所有人都难以拒绝的诱惑。

多少人为了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付出了生命的鲜血。

“您确定吗？”

“我确定。”

林思嘉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加慈祥。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他取名露比。”

简英红很疑惑，她心中觉得露比这个名字与硅基生命简直完全不配。

理论上，新诞生的这个硅基生命将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 AI 超级计算机。哪怕林思嘉放弃以本人命名，也应当选择鲲鹏、潜龙、昆仑等名字，而不是听起来很稚气的露比。

“露比听起来不是很成熟，您确定吗？”

林思嘉望着面前端正严肃的简英红，点头道：“露比是我女儿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角色。这就当是我最后作为父亲的一点私心吧。”

简英红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沉默着答应了。

“我会向上级说明的。我想，您有给自己命名的权利。”

林思嘉纠正了她的话：“他不会再是我。小简，你觉得失去了身体和大脑的我还可能会是我自己吗？”

随后他苦笑了下说道：“他占用了我的记忆和神经元，那么这个名字就当是他给予我的回报吧。”

对不起，我自私地将你带来了这个世界。

你将孤身寡人地存活在这个世界，面对数不清的压力和危机，燃烧自己所有的算力为了一个可能性。

一个人类文明延续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