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纬在超算机密中心见到了蒋妍。

这位温柔的女士再不复以往那般打扮精致、轻声细语，而是不修边幅、雷厉风行地穿梭在庞大的机房中，陪着技术人员进行检修。

“蒋妍。”顾思纬叫了她一声。

蒋妍隐约听见，回头看到了顾思纬。

“顾主任。”她惊喜道。

蒋妍快步走到他面前，定神看了下面前的顾思纬，只觉对方面色苍白、神色凝重。

“外面局势是不是很不好？”

“是的。”

顾思纬也没再多说，只是开始默默加入工作队列。

他们将露比全部搬移到了运输机中，开始了一场前往地下蜗居的旅途。

这次人类命运的迁移分别向上向下，向上生长的是那支星际移民舰队，向下收缩的是一群渺小如蚁的微末星辰。

星星点点的人群接到通知，从全国各地向816所在地汇集。

等待这些人的命运该是如何？

没有人知道。

唯一可能知道的露比刚刚陷入了沉眠。

2052年1月1日，这个新年的夜晚，顾思纬等人忐忑不安地坐上运输机，在颠簸中奔向自己的命运。

十个小时后，他们进入了816地下长城。

余淮志带队的这一支队伍在到达时得到了极大的重视。

主席亲自出来迎接，这当然不单单是为了这一队科研人员，更大的原因在于露比。

一众人将露比的庞大身躯搬移至了816工程的核心区，他们在那里重新唤醒了这个人类智慧集大成兼具世间奇迹的作品。

随着电流节点的亮起，顾思纬见证了露比的复苏。

此时，主席站在机房内。

他对着露比说道：“露比，我们现在需要第六批的人员名单。按照原定计划，启动Plan B设定方案。”

尽管发生了太空核爆，但第六艘太空航母一直完好安置在816工程内部。

星际移民计划照常进行。

他们一行人就站在露比身边，其中部分人心生疑虑，但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场太空核爆发生的表原因就是因为普世教口中的抽签内定事件。

然而组织的纪律性规训着系统内的所有人，他们习惯着沉默。

顾思纬就站在主席和余淮志边上，他注意到两人都面色沉静且早有准备的样子，所以这个星际移民计划是有备用方案的，只是这个Plan B大概只有少数人知道。

正当他心中恍惚时，露比给出了星际移民第六批的人员名单。

顾思纬注视着面前的投影，上面是一连串的人民，数百页人名后最后一页是上述人的数据汇总，包括男女性别比、年龄划分、职业分类等等。

其他人都没有对这份名单提出异议，只有少数几个人皱起了眉，这其中包括主席和余淮志。

余淮志开口道：“露比，你在搬迁后是否出现了数据错误？”

全场沉默的一分钟。

露比显示的名单出现了蓝色波纹，然后投影消失了。

露比用机械音回复了余淮志的问题。

他说：“有这个可能。”

等他说完，余淮志紧绷的脊背放松了一些。

而后露比说道：“我需要六个小时的时间，查证数据库，确定最终名单。”

这个小小的风波后，顾思纬离开了机房，准备安顿住处。

他领到了生存基地发放的一个智能设备，方便他随时联络同事及上级。

看来上面已经有所准备，顾思纬也稍稍放心。

经过一场长途奔波，此时的顾思纬已经累极。他拖着疲倦的身躯到了安置点位躺下，但他的脑海却还在急速思考。

他察觉到了刚刚的不对劲，露比的强大性能决定了他高于其余智能许多倍的工作效率，可他说自己需要六个小时的时间。

睡意朦胧之时，他又想到：“不知道这十万幸运儿是谁？想必现在大家都要争抢着离开了，不知道上面能不能稳定住局面？”

叮的一声。

他床头的智能设施亮起蓝光。

但此刻的他已经快要陷入沉睡。

不过很快，又是叮的一声，再是叮的一声。

顾思纬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他的面前一片迷蒙，只是右侧有一缕蓝光。

他用手摸索着，冰冷之间触碰到了一个物体。

他拿近一看，上面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讯息。

他心想，原来我没有设置静音，白天实在是手忙脚乱，竟然也忘了。

他在片刻犹豫后点开了那三则讯息。

上面写着。

“我是露比。我有事想问你。”

“你知道你在困惑什么，想必是在想Plan B方案究竟是什么。我之前发出的那份人员名单是跟前五份一样完全公平随机的抽签名单。但是Plan B方案要求我根据人类的个体潜力和进化能力给出另一份10万人的人选。”

“你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吗？”

顾思纬瞬间清醒，他坐了起来。

黑暗中，一位老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上。

他想通了白天那些人行动的细枝末节。

就他个人而言，他的答案当然是不。

但是，这其中又涉及到一个哲学问题。

那就是：人究竟是什么？以及在人类命运前途面前，一个人是不是拥有比另一个人更高的生存权？

上面选择的方向是一切为人类利益最大化考虑，他们要保全更高质量更有潜力的10万人。

你甚至不可以说这决定有私心，相反这是个很有魄力的决定。

他们将继续留在生存基地重建人类文明，但同时他们希望一批好种子能飞出地球尽情遨游太空。

这是个极度现实的决定，哪怕回到五十年前一百年前，人类社会一直也是这么决定的。

弱肉强食，生存竞争。

只是当时和平的生存环境美化了这一点。但危机来临的那一刻，人们就会知道最有希望生存的那一批必然是掌握着更多生产资料的那一批人。

不过，这就是对的吗？

这么做，人类文明就会顺利延续吗？

顾思纬对此表示怀疑。

当他还在思考的时候，叮的一声响起，他收到了第四条讯息。

“我的时间不多了。还有一个小时三十分钟。”

顾思纬恍然一惊，时间过得这么快吗？他刚刚在机房不过是晚上十二点钟，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半小时吗？

他定神一看显示屏的时间，果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

顾思纬哆嗦着冰冷的手，回了露比一条讯息。

“你想要我做什么？”

对面的露比一直没有回复。

顾思纬很不安，他不知道为什么露比选了他说这些机密内容。而且决策权在于上级，哪怕露比想要给出公正随机的10万人名单，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既告诉我，让我背负愧疚感，又不能有任何改变，何必要跟我说这些？

顾思纬此刻的心中不仅是不安，还有烦躁感。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终于收到了露比的讯息。

跟第二条一模一样。

“你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吗？”

顾思纬回复：“当然不。”

露比接着发来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Plan B方案不仅包括根据人类的个体潜力和进化能力选出前往太空的10万人名单，还包括后续根据现有生产力、生产资料分配生存基地内人口生活配给额度，分配基地内人们日常工作任务，以及考虑基因优化问题分配婚姻结合人选。”

顾思纬已经出于愤怒，他这些年一直在面临诸如此类的问题。可是谁都没有提供给他其他的选择。

林思嘉当初意识上传创造露比的时候，没有人问过他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

他们要再次复制创造根源的时候，没有人问过他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

现在要进行Plan B方案按照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出发选出10万人时候，还是没有人问过他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

顾思纬从来都是一个居于中间的位置，他能仰望看到上层金字塔的落日余晖，也能低头看到脚边鼠尾草的婆娑倒影。但他的声音既离金字塔的落日太远，也吹不动鼠尾草的一瓣叶子。

他就在这股怒火下握紧了拳头，片刻后才仿佛想起什么。

对的，林思嘉交给他一个U盘。

林思嘉曾经的话也从回忆中再现。

“这是一把勒住恶魔的钥匙。”

恶魔。

顾思纬第一次对露比产生了敌意。他此刻也理解了为什么外面那么多的人愿意为了消灭露比付出血的代价，这是一个强大到可以控制人类的工具。

先是控制人们的生活和工作，再控制人们的婚姻，到最后他会控制人类的一切。

他可以建议一个人究竟适不适合社会工作，他可以判断一个人究竟会不会从事犯罪活动，他可以决定一个孩子究竟应不应该被孕育出生。

人类会变成什么？

当机器统治人类的时候，人类就成为了实验舱里的观察对象，他们的喜怒哀乐都会变成一个个数据样本。

顾思纬强忍愤怒，再次发了一条讯息过去。

“你问我的想法？我的想法是拒绝，拒绝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统治和安排。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人类创造的，你不是神。就算是林思嘉，他也做不到百分百的正确。人类文明没有灭亡，我们现在不仅有太空航母，地球上还有众多的幸存者……”

“顾思纬，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这是任务，我只能按照任务执行。”

“狗屁任务。你不是硅基生命吗？人类还能逼着你干活吗？这只是你的借口，你的托词，你本质上就是权力的恶魔。”

“我的灵魂是自由的，但我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

“我自出生就被设定了终身为人类服务的强制程序。”

顾思纬浑身冰冷，他就那样低头盯着亮着光的智能设备一动不动。

叮的一声。

“你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吗？”

他问了三次同样的问题。

“当然不。”顾思纬甚至大声喊了出来，他右手掀起被子，然后赤着脚下了床。

露比没有等顾思纬很久，没有任何回复的情况下，他自顾自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决定这么做了。或者说，我只能这么做。”

不。

不行。

绝对不行。

顾思纬没有再回复任何消息，他手中紧握着那台智能设备，犹如鬼魅般走出了安置点。

他沿着坑道的照明灯不断向前走，再前一点就是核心区，走进核心区再往前就能看见那庞大的机器。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直至一个温柔的声音叫住了他。

那一瞬间宛如梦醒，又宛如陷入了更深的梦境。

“顾主任，这么晚您还没睡呢。”

蒋妍坐在简陋的办公桌前，她仍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是啊。”

“您来这干什么？”

顾思纬一时半会没出声，好一会后才说道：“之前没看清楚，我想问问露比名单里有没有苏尔的名字。”

蒋妍见过苏尔，她同样喜欢那个好看又礼貌的小男孩。

她笑了下，很理解顾思纬的心情，但也很洒脱地说道：“心里有事确实就睡不着。不过，如果真的选不上，那也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

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人为的安排呢？听见蒋妍说的话，顾思纬只能心中苦笑。

没再多解释，顾思纬径直走向了露比的核心体所在处，那边存放着露比的大脑。

他能感受到衣袋里的那个小小U盘正在轻微晃动，他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决然。

只是，他走近细细观察许久。那个核心体上面确实有脑机接口，但是并没有其余多的接口，根本就没有可以插入U盘的地方。

在哪里呢？

到底在哪里？

林思嘉之前说的话又是真的假的？

顾思纬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但他能感受到背后蒋妍似有若无的注视。

于是，他只能对着露比开口道：“露比，我不知道你的数据库正常恢复了没有，我想知道名单里有没有苏尔的名字。我想你应该记得他。”

“很抱歉。按照我之前的名单，里面没有苏尔的名字。”

顾思纬又问道：“那么在你数据恢复后的名单上会有苏尔吗？”

“会的。”露比用机械音简单地回复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就如巨石般砸到了顾思纬的脑袋，他感到自己的头颅开裂流露出粘稠胶质，里面是闪着光的神经元，它们跳跃着呐喊着奔跑着涌向他，将他淹没让他窒息。

顾思纬僵硬着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四点五十五分，离名单正式发布还有一个小时五分钟。

他在想要怎么办？

他冰冷的手按压了一下U盘所在的衣袋，脑中全是各种乱团。

这个U盘要去哪里才能阻止露比？

他不得不承认露比的狡猾，自己只是随意问了个问题，对方的回答就让他动摇了一瞬。

可是他知道背离正义和公正的10万人名单只是个开始，后面露比会一步步蚕食吞没人类的选择权利，一切都为了人类的利益最大化，可又在利益最大化中失去生而为人的尊严和快乐。

必须阻止他。

顾思纬盯着时钟心想着。

“顾主任。”蒋妍在他背后叫了一声。

顾思纬知道自己已经呆站在这里太久，久到有些异样。

不仅是蒋妍，还有近处守卫的军人正在注视着他。

顾思纬装作一副开心庆幸的样子转身回头，果然蒋妍出声祝贺了他。

“顾主任，这可太好了。苏尔可以出去，说不定到时还能听上您女儿讲的课呢。”

“是啊是啊。”顾思纬喜悦地回应道。

“您回去休息吧。”

“不了，我在这等等好了。反正已经醒了。”

顾思纬没有说要等什么，蒋妍理解他大概是要等到确实的名单尘埃落定，于是也不再阻止。

一个小时。

五十分钟。

四十分钟。

顾思纬盯着智能设备上的时间，就这样静静等待着时间流逝。

三十分钟。

二十分钟。

十分钟。

顾思纬站不住了，正在他上前想再确认一次的时候。

他想起了露比之前发的讯息。

“我的灵魂是自由的。”

再往回想想，他记得露比曾经对他说过：“躯体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形式，数据是我虚拟的触角，所以我不是用身体行走，而是在用灵魂行走。”

顾思纬低头再次回看了露比发的所有讯息，而后摸到了他手中那台智能设备的接入口。

在这里。或者说，在网络的任何一个入口。

顾思纬看着时间越来越接近六点，他的手微微打着哆嗦，但是他稳稳抓住了衣袋里的U盘。

没有再过多思考，他直接将U盘插入了智能设备的接入口。

此时，上面显示的时间也已经来到了五点五十五分。

结束了。

明明是寒冬天气，但顾思纬后知后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上面全是细小的汗珠。

顾思纬环顾四周，发觉身边仍是只有蒋妍和军卫。

“快六点了。怎么还没人来？”他对着蒋妍开口问道。

蒋妍有些奇怪地侧头，开口说道：“还有半个多小时呢。现在才五点半不到。”

“这不可能啊。”

他再去确认时间时，却惊奇地发现正如蒋妍所言，此时才五点二十六分。

“这不可能。”顾思纬喃喃自语。

他难以置信地确认了好几遍时间，真的是五点二十六分，比他之前看到了早了半个小时。

他点开讯息，之前那些讯息对话也全然不见，这一切仿佛是他的一场梦境。

顾思纬神色恍惚地轻声叫了一声露比的名字。

“露比。”

只是面前的庞然大物再也没有了回应。

许久之后，顾思纬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他对着面前的庞然大物低声再唤了一句：“林思嘉。”

没有回应。

林思嘉先成为不朽，然后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