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万佛山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在市郊的五A级景区，打车需要一个小时左右。
柴炎本以为今晚年夜饭的缘故，许多人都回家吃年夜饭去了，应该少有人还开着车在外面晃荡。
然而高速路上，柴炎纳闷地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听着身边出租车师傅幽怨地叹着气。
“总是这样。”司机师傅握着方向盘，说，“一年到头，不管是工作日还是节假日，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高速路上都总是堵满了车流，过都过不去。”
柴炎遥望着窗外地平线上越来越下降的夕阳，在心里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万佛山，心不在焉地说：“今天除夕，一会儿有春晚，都赶着回家过年吧。”
司机师傅摇了摇头，说：“绝大部分都不是赶着回家过年的。”
柴炎心里依然装着万佛山和方木，不太在意地说：“那是为了什么？”
司机指向前方：“你看前边有道分岔路口，往左是各大风景区和旅游胜地，往右是国贸大厦和各式各样的写字楼办公楼，还有不到半分钟红灯就过去了，你猜等绿灯到来的时候，去往哪条道的人会更多？”
柴炎一愣，循着司机师傅指的方向看向前边分岔路口。
绿灯亮起时，去往右边办公楼区的车流如同蚂蚁过河乌泱泱奔涌而去，只有少量的一些零星车辆去向左边的旅游景区。
“看到了吧。”司机师傅边开车边说，“荔阳是房价物价都很高的城市，生活水平高但生活压力也大得离谱，多的是新年夜还在加班干活的打工人，为的就是挣那点国假日的双倍工资。”
“你看，我不就现在都还在开车拉客，只有有钱人才不在乎钱，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挣钱养家可远比享受生活重要多咯。”
每个人都在为了讨生活而奔波劳累。
每个人都活得如此的不容易。
柴炎忽然很想知道方木现在在干什么。
他会不会也像这些成千上万的打工人一样，在这本应万家灯火的日子马不停蹄地当着陀螺，忙着永远完不成的工作，累到连休息的时间都几近于无。
他知道方木在骗他。
方木根本不可能一天能睡够七八个小时。
柴炎上学的时候十一点半睡，六点起，最多也就只能睡六个半小时，方木天天都在赶通告赶行程，怎么可能睡得比他还多，每天休息得比他还好。
那家伙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实际上他的撒谎技术仍然拙劣得和小学生差不多。
经不起一点细想。
万佛山并不是一个具体的旅游地点，如其名，它只是一座山，只不过这座山比较出名。山下有传统小吃街、古玩街、花灯街等由各种类型的街巷组成的大集市；山腰是万佛大庙，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前去拜佛祈愿，传说只要诚心向上天祈求，所求的愿望都会被神明保佑；山顶则最为盛观，悬崖绝壁与日出日落交相辉映，大自然的美丽与壮观都在山顶合二为一。
柴炎在万佛山脚下车，刚一下车，方木的电话就正好打了过来。
方木：“你到哪儿了？”
“我已经在万佛山脚了。”柴炎，“你在哪，我去找你。”
他知道方木不方便出现，公众场合，尤其还是这种春节期间客流量比较大的旅游胜地，方木一旦现身无异于人群炸弹。
电话那头方木短促地笑了下，“不用你来找我。”
他说：“你往东走，过三个路口后有条粤味小吃街，街尾有家叫锦味食府的饭店，因为生意太火爆，需要提前预约才能进，你进去之后直接上二楼，我在201号隔间定了私人包厢，你就待在里面别乱走，二十分钟后我会过来。”
柴炎：“你都说了需要提前预约才能进，服务生知道我是你的客人吗，能让我进？”
“他们都知道的。”方木说，“我是VIP客户，提前一个星期就打过招呼了，还把你的照片发给他们看过了，免得你来的时候认不出你。”
“……”
“而且啊。”方木把音量降低，像是在跟他说悄悄话一样，“饭店的经理和服务生看到你的照片之后，都问我你是不是哪儿来的模特呢，怎么长得这么俊。”
“……”
柴炎：“你哪儿来的我照片？”
“我手机里多的是。”
方木一点儿都没偷拍别人照片应该感到很害臊的意识，承认得磊磊落落：“我专门建了个叫火火的相册，里面专门存放你的照片，拍了你几十张吧。”
柴炎极轻地抽了下嘴角：“你有偷拍癖吗？”
“不是偷拍癖，我很挑的，我只偷拍好看的人好不好 。”方木想了想，改口道，“不对，别人的好看跟你的好看不在一个纬度。”
他语调促狭，揶揄道：“所以我只偷拍柴二火。”
“方木。”柴炎说，“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把我的照片发给别人。”
怕方木耳朵聋，他重复一遍：“听到没？”
“哦，好。”方木兰懒懒应下，“我本来也没打算发给别人，但是饭店经理非要管我要，说见不到你照片就认不出你，认不出你就不让你进饭店，我没办法，只能给他咯。”
“那就换家不需要预约的饭店。”柴炎说，“没有下次。”
听出柴炎是真的不喜欢让别人随意观赏他的照片，方木也正经起来，“好，我保证没下次，再有下次我被天打雷劈。”
柴炎：……倒也不必发这么毒的誓。
挂电话后，方木给柴炎发过来锦味食府的地址。
路途比柴炎想象得还要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锦味食府是典型的中式饭店，装潢古色古香，进去会先穿过一道青瓦红砖的长廊，因为新年的到来，随处可见悬挂的火红灯笼和锦绣年画，长廊两侧种满了腊月的梅花，层层朵朵的花瓣垂坠在枝条间，内里柔嫩如云朵，外表又艳丽似牡丹。
朱墙高瓦，梅香十里，美轮美奂的仿佛来到了一场宫廷梦境。
柴炎去过的高端场所不多，统共算下来只有两次。
一次是方木家的别墅，他第一次认识一个简单的四口之家竟然可以住在那么大的地方，前有花圃园林，后有小孩的游乐设施群，影视作品里的豪宅取景地莫过如此。
再一次便是现在的锦味食府，远比学校外面那些面馆和炒菜小饭馆奢美得多，规模也大得多。
来带路的侍应生热情得就跟柴炎的老乡似的，一路都在给柴炎介绍锦味食府里的沿途景色和特色美食。
侍应生尤其给他大力推荐了他们饭店里的三色脆皮烤乳猪，说是他们最新推出的高端菜品，整条美食街只有他们家卖这个，就算其他地方有也绝对不如他们一半好吃。
“三色？”柴炎抓到关键词，“烤猪哪来的三种颜色？”
柴炎原以为自己会听到什么自己没见识过的乳猪品种，比如灰猪，黑猪，红猪，黄猪之类的，然后再选三种不同颜色的乳猪肉烤成一盘。
结果就听侍应生说：“就是把大量的葱花和蒜末撒在烤肉上啊，您看，鲜绿色的葱花、奶白色的蒜蓉与烤得滋滋作响的橘红乳猪肉搭在一起，是不是特别五彩斑斓又美味，光着听着都要口水流下来了。”
柴炎：“……”
怎么感觉有点坑？
适应生把他带到二楼对应包厢后，微笑着告退，走之前还体贴地替他带上了门。
“菜已经提前上好了，您请慢用，如果还有想加菜的，欢迎拉响墙上的壁铃通知我们。”这是适应生走之前说的话。
“等等。”柴炎看向桌上的几道精致菜肴，“你们把菜都提前端上来了，那我朋友来的时候吃冷饭菜吗？”
“这个……”侍应生瞅了眼柴炎的神色，确定他并不是在生气只是在认真提问后，腰杆子硬了起来，说，“抱歉，这是您的那位VIP客人要求的，我们只是按吩咐办事。”
柴炎走到饭桌前，瞥见一个白瓷餐盘下压着张小纸条。
【菜我先点好了，不知道你有哪些喜欢吃的，我就随便点了些，你饿了就先垫垫肚子，我随后就到。】
柴炎又看向饭桌上方木点的菜。
方木很有分寸，两个人吃饭不需要铺张浪费，只点了四道菜——宫保鸡丁，蒸凤爪，还有两份是叫不出菜名的炒青菜和煲鱼汤，传统的四菜一汤。
还好，方木没有点这家店推出的新品，那什么三色烤乳猪。
包厢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柴炎回头。
方木穿着一身白色羽绒服，肩上还有些风尘仆仆的灰尘，他摘下墨镜和口罩，笑着冲柴炎打了个招呼：“嗨，好久不见。”
看见方木的那刻，柴炎睁大了眼。
几乎没法认出这是他记忆中的方木。
他已经瘦脱相了，羽绒服空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像撑着根竹竿子。
脸颊也因为过度的消瘦而凹了进去，眼窝深陷，黑眼圈重得像在眼睛上画了两团乌青的墨。
他曾经皮肤很白，是很健康的冷白，现在乍见却哪里还能见到半点健康的肤色，全是病态的疲倦和苍白。
说难听点。
比死人还有死人样。
“不好意思，今天来得有些晚，让你等了我几分钟。”方木推开柴炎旁边的椅子坐下，“饿了没，我们先吃饭吧。”
柴炎一动不动。
方木侧身拉了拉他：“怎么了你……”
“方木。”柴炎目光凝固在他身上，开口却艰难，“你刚刚从哪儿过来的？”
“我电话里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刚收工，今天一天都在万佛山山顶拍写真……”
“撒谎。”
柴炎轻而易举地戳破。
方木一梗。
谎言突然就编不下去了。
柴炎看见方木今天戴了两只厚厚的皮质手套。
正常人吃饭谁会戴这么笨重的手套，好拿筷子？
柴炎抓起方木的手腕。
“柴炎！”方木阻止未及，眨眼间手套就被柴炎脱了下来。
现出方木手背上大大小小的针孔，乌青发紫，肿得像猪蹄，没有一块皮肤是能看的。
“我……”见瞒是瞒不下去了，方木索性坦诚，“是，你猜得没错，我刚从附近的医院赶过来。”
柴炎：“去医院干嘛？”
“还能干嘛。”方木撇了撇嘴，“打吊针呗，再不给我的身体输点液，估计明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你……”柴炎额头上青筋暴起，“你为什么不早说？”
不早说你很辛苦，辛苦到你是在拿命在工作。
也不早说你快撑不下去了，以至于需要靠医院里的吊瓶才能给你续命。
方木看向他：“嗯，我和你说了，然后呢，然后你能怎样？”
我告诉你这一个月来我过得很不好，无时无刻不在想要罢工，然后呢，然后我就可以任性地罢工了吗？
除了让柴炎徒添担心之外，方木想不出来对柴炎报忧有什么益处。
柴炎别过头，深呼吸一口气，从衣兜里把黎芸留给他的存折本拿出来，丢在方木身上。
“这里面有八十万块钱，你自己拿好。”柴炎说，“能不能支付你未来一个星期的工作报酬？”
“你去跟你们经纪公司请一个星期的假，回去好好休息。”
方木把存折本叠好，还给柴炎：“不好意思，不能喔，任务没全部完成之前，我是请不了假的，这是我们公司对我的硬规定，不由我的主观意志而转移。”
“什么破公司。”柴炎忍不住啐了一句。
方木也笑了起来：“就是，什么破公司，坑人得要命。”
柴炎又把存折本扔给了方木：“那这笔钱你就当是我还你的，我妈的医药费你帮了我很多，我总不能有钱还揣在身上，一辈子欠着账不还。”
这个理由合理，方木收下了。
虽然方木没想过去找柴炎还钱，但柴炎主动还给他，倒也不意外。
而且方木还必须得收，不收柴炎会放在心里芥蒂很久。
从今往后，他和柴炎关于金钱上的债算是彻底抹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他们之间又重新恢复到了绝对纯粹和绝对平等的关系，谁也不用再去顾虑钱不钱的事情。
二人边吃饭边聊学校的事，彼此都默契地避开方木这些天发生了哪些事。
柴炎看得出方木并不想让他知道，从他不断找各种借口隐瞒自己就看得出来。
大概是不愿意让柴炎忧心。
柴炎原本还有些生气方木不和自己说实话，可是角度互换，如果是他自己处在一个每天高强度奔波、气血极差的状态下，他也不会想让方木知道自己的现状。
不是因为好面子，而是太过在乎对方，于心不忍对方因为自己而难过担忧。
他们二人对彼此的在乎程度是相等的。
柴炎谅解了方木的隐瞒，因为他能够和方木感同身受。
方木不说，柴炎便也不问，吃饭就只是吃饭。
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快十二点。
今晚华灯宵上，万家灯火，注定是个与国同欢的不眠夜。
指针越过那条新年与旧年的分割线，叮铃一声，凌晨的钟声敲响在中华大地的每一寸土地之上。
窗外的烟花以极为耀眼的姿态爆开，如同成群结队的流星一般，点亮了整片夜空。
“柴炎。”
“方木。”
两人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彼此的名字。
方木挠了挠头：“好吧，你先说。”
柴炎：“你先说吧。”
“要不……”方木心念一动，“我们一起说？”
柴炎看向他。
“祝你新年快乐，柴二火。”
方木的声音与柴炎重叠——
“新年快乐，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