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回了临淄王府,王毛仲就去张罗翌日去骊山打猎的事宜。
李隆基换了一身常服,在书房里写了一会儿大字,又让人把羯鼓搬出来敲了一会儿。
从前被拘在大明宫里,百无聊赖。
李旦喜欢读书写字,又喜欢谱曲。
李隆基自小聪慧,一点就通,他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琴棋书画一样没落下,就连射骑也十分出色,是难得的文武全才。
腹有诗书气自华。
在李旦的几个孩子当中,太平公主对李隆基尤其喜欢,并不是毫无缘由。
就是如今对李旦十分防备的李显,对李隆基也是赞不绝口。
从书房出来,已经是黄昏。
李隆基听到家奴们在讨论端午节快到了,临淄王府里该要准备些什么东西,艾草、香囊,还有什么日常要用的。
旁人以为身为皇室子弟,过得都是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
李隆基从出生起,不是被封为这个郡王就是那个亲王,封来封去,大多数时候徒有其名。衣食无忧时,过得不如平民百姓家的小郎君自由快活,能自由快活时,生活也曾经拮据得快吃不起饭,连过个生辰都要老丈人典当了衣服来帮衬。
就是如今的临淄王府,气派的只有大门,里面空空如也。
——说出去都没人信。
李隆基站在庭院的青石板路上,柔和的夕阳洒在他身上,他背着手,看着庭院墙边的一棵垂丝海棠。
母亲窦氏生前最喜海棠,她的冥诞要到了。
想起母亲,李隆基的目光变柔和了些。
家奴来找李隆基,说相王派人传话,让他明日去一趟相王府。
李隆基也不意外,每年母亲冥诞,父亲都会找他一聚,私下为母亲烧香。
说来也是讽刺,身为相王的妃子,母亲窦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衣冠冢都没有,活着的人想吊唁,还得偷偷摸摸。
翌日大早,王毛仲将要去骊山打猎的事宜准备妥当,等着李隆基。
李隆基换了一身素色的常服,跟王毛仲说:“我先去一趟相王府。”
王毛仲一愣,顿时了然。
今日是郎君的母亲窦王妃的冥诞,相王定然是要和郎君一起给窦王妃烧香。
去了相王府,李旦让人直接将李隆基请到花园。
相王府的花园里有一棵百年海棠,海棠旁有一个亭子,名叫相思,是李旦为已故王妃的窦氏建的。
李隆基去到相思亭的时候,亭中已经摆放了案桌,案桌上有祭拜用的花果用品。
李旦也是穿着一身素服站在案桌前等着他。
李隆基缓步走过去,拜见父亲,“阿耶。”
李旦岁数将至半百,依旧相貌清隽,一身清贵。
李隆基身上有父亲的影子,但比父亲更高大,眉宇英气逼人。
李旦见了李隆基,淡淡地“嗯”了一声,说道:“去给你的母亲上一炷香吧。”
李隆基微微颔首,上前去取了香烛。
李旦离开相思亭,将空间留给李隆基。
李隆基为窦氏烧了一炷香,又在案桌前站了一会儿。
关于母亲的很多记忆,早就已经模糊,但总会记得幼时淘气,喜欢到处乱窜,母亲见了,总蹙着秀眉,无奈叮嘱,“阿瞒,别乱跑,到阿娘这儿来。”
他不懂为何不能乱跑。
母亲会告诉他,宫里有很多眼睛看不见的危险。
他似懂非懂。
后来母亲突然失踪,他才知道大明宫是一个会吃人的地方。
他站在案桌前,看着上面的牌位。
“阿娘,我来了。”
“我今年又长一岁,但您一定还是像从前一样年轻美丽。”
青年郎君俊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对着牌位闲话家常,“我今年过得挺好,妻儿无恙,在潞州有一群好兄弟,在长安也不缺朋友。这几年父亲虽然挺不容易,但您也知道,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如今这点小波折,于他而言都是小菜一碟。”
相王李旦,是则天女皇和高宗李治的第四子。
身为两个皇帝的皇子,他的人生注定不平凡。当年李治驾崩,李显登基,后来李显被废,李旦就当了皇帝。
所谓皇帝,不过是女皇的傀儡。
经过几年之后,相王让位给母亲则天女皇,自己成了皇嗣。
则天女皇年老时,要重立皇太子,当时群臣属意要立皇嗣李旦,但李旦坚决推辞,才有后来则天女皇将在房中的庐陵王李显接回长安,立为皇太子的事情。
很多事情一言难尽。
李隆基长大后也逐渐明白,虽然他的想法与父亲不一样,但父亲的选择,也有他的立场和道理。
一炷香将燃尽,李隆基再度对着牌位笑了笑,说道:“您放心,很快我就能回到那个会吃人的地方。我回去之日,便是您能受万人祭拜之时。”
李隆基离开相思亭,去海棠树下与父亲李旦站在一起看着前方的花草。
父子二人的见面,显得十分克制。
从前在大明宫时,李旦很关心几个儿子的功课,读书写字甚至学习器乐,都是他亲自操心的。
后来出宫,李隆基也设府了,少年郎一旦飞出樊笼,便像是脱缰的野马似的,管也管不住。
李旦心疼他自小拘在宫里不得自由,出宫了之后像野马就像野马吧,少年郎君,便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干脆放手,也很少管李隆基的事情。
导致出宫后,父子之间虽然感情尚在,但李旦越来越不了解李隆基,终日不见人,只知道李隆基在忙,却又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李旦看着眼前的李隆基,眉眼带着些许无奈,徐声说道:“近日又在忙什么呢?”
李隆基低头整了整袖子,模样十分坦然,“没忙什么,就是认识了一些朋友,跟朋友们一起喝酒去了。”
儿大儿世界。
李旦很看得开,不喜也不怒,又说道:“听说你最近常去公主府。”
“嗯,去陪太平姑姑说话。”
李旦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他和太平公主从小感情就亲密,他是了解这个嫡亲妹妹的。
当年逼宫长生殿,让母亲禅位迁至上阳宫,他虽然也是参与者,但主要策划的是太平和五王。
如今韦氏当权,早就磨刀霍霍,想要将太平和他拿下。
坐以待毙不是太平的风格。
李隆基去公主府,不光是陪太平说话那么简单。
想到这些事,李旦一个头两个大,有些心累,干脆撂挑子不干,懒得过问。
李隆基见父亲不语,干脆说道:“我这几日不在长安。”
李旦看向他。
李隆基俊雅的面容微微笑着,说道:“天气好,终日在长安里待着,十分乏闷,我去骊山打猎。”
李旦沉吟了半晌,说:“好,你去罢。”
武灵儿和薛子归在万庄里待着,两个小贵主在一处待着,十分怡然自得。
这日天气好,薛子归嚷嚷着想去骑马,武灵儿也想去放风。
武崇靖休沐,打算在万庄里住到端午再回长安。听说武灵儿和薛子归想出去,便说:“我前日去骊山打猎,去年冬天干涸的瀑布如今水量很足,瀑布从高处倾泻而下,水雾在阳光下能看到彩虹,你们想去看看吗?”
两个小贵主听说了,欣然同意。
武灵儿和薛子归换了一身骑马装,英姿飒爽。
夕雾和月见两人牵了马出来,海桐青棠等人换了小郎君的装扮,拎着一些点心和水。
陈煦也换了一身轻便常服,跟着几个少年人凑热闹。
万庄的当家万江平也充当护卫,陪着小郎君和小贵主们去骊山。
要出门时,武灵儿看着一队人马,感觉有些好笑,她跟武崇靖说:“我本以为阿兄带我和万泉去骊山看瀑布,是轻装上阵,谁知竟是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
一队人马?
玄甲军里一队人马五十人,在武崇靖看来两个小县主出门,五十人的仪仗根本不算大。
更何况如今前前后后不过二十来人。
武崇靖摸着坐骑的鬃毛,不以为意地说道:“这有什么?以你和万泉的身份,出门这点人还是太少了。”
陈煦与万江平年龄相当,两人骑马并行。
万江平笑着与陈煦感叹道:“我是万庄人,从前老国公在世时,也带过家人到这里小住,那时郎君活泼淘气,县主天真烂漫,一眨眼,他们就已经长大了。尤其是郎君,这两年越发沉稳老练,已能独当一面,老国公和夫人在天有灵,定然十分欣慰。”
陈煦看着前方与两个小贵主骑马平行的少年郎君,心想以武崇靖如今的性情,确实能经得起事,可是离独当一面,还欠了些火候。
玉不琢,不成器。
武崇靖还是得打磨打磨。
陈煦还在寻思着,又听到万江平说:“陈先生,还没感谢您让家中的书童教万庄的孩子们读书认字。”
万江平是万庄的当家,见过世面,听武崇靖提过陈煦从前的事情。
听武崇靖的意思,是万庄如今的孩子年龄尚小,启蒙不必劳动陈煦。但若真有天资聪颖、出类拔萃的,陈煦自然会亲自指点。
陈煦笑道:“万当家,你该感谢的是郎君和县主。若不是他们,我也不会到此间来。”
“这是自然。郎君和县主此次到万庄来,做了不少事情,庄里的人都清楚,都在夸他们的。”
万江平皮肤黝黑,眼睛很有神,“郎君今早还说去岁旱灾,大伙儿的庄稼收成也不好,今年大伙儿的日子可能不好过,免了我们今年的租金。今年天公作美,没有耽误春耕,若能风调雨顺,到年底我们就能过个好年了。”
陈煦微笑,说道:“你真是未雨绸缪,才开春呢,就想到年关了。”
万江平朗声笑起来,邢国公能将万庄交给他打理,可见此人脑子是很活的。
“我们是庄稼人,与先生不同。我们想的无非是一年收成、三餐温饱。如今县主到万庄静养,身边几个侍女带着庄里的小娘子们采集香料做香囊,也挺有意思。我昨日还跟郎君商量,看能不能在长安荣康坊盘下一个店面,卖点调香类的小东西。”
这事情,陈煦知情,还是武灵儿找他谋划的。
陈煦从前在户部官职侍郎,掌管大唐财政大权,知道很多事情,没有银子是万万不能的。
听说清阳县主生病后在国公府闭门养病那段时间,百无聊赖,让武崇靖收集了许多关于香料的书籍,对各种香料如数家珍。
这次在万庄,她带着几个侍女玩调香玩得不亦乐乎。就连陈煦的屋子里,都放着武灵儿的调香。
横竖也是无事,又有像万江平这样的人忙进忙出,陈煦还挺赞同武灵儿的主意。
再说,万庄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几百户人,总能找到几个能用的年轻人来培养。
武崇靖说的瀑布,就在骊山的半山腰。
骊山风景秀美,海桐等人到了骊山,对什么东西都感兴趣。夕雾和月见平时见惯了的,见海桐她们那幅新奇的模样,忍不住抿着嘴笑。
武灵儿见状,让她们几个单独去玩了。
夕雾和月见不放心,说:“我们还是陪着县主。”
武灵儿笑着说:“我和万泉县主方才骑马跑累了,如今想歇一会儿。你们将毯子和点心摆放好,我们就在这里说话。”
夕雾和月见有些动摇,但神色犹豫。
坐在旁边擦着弓箭的武崇靖头也没抬,淡声说道:“去吧,这里有我。”
夕雾和月见这才和海桐等人去玩了。
薛子归跑完马,觉得有些累,在旁边树下的石头上坐着。
武灵儿感觉倒是还好,她走到兄长身边,看武崇靖的弓箭,在武崇靖的脚边,放着箭筒。
武灵儿随手抽出一根羽箭,笑着说道:“我在宫中时,便听说阿兄射箭能百步穿杨,可却从未见过你施展。”
少年郎抬头,挑眉问道:“阿妹想看?”
武灵儿点头。
武崇靖指向前方的灌木林,“阿妹,你看。”
武灵儿看过去,眼前顿时一亮。
只见灌木之后有一只小鹿,竖着耳朵,眼睛大大的。大概是初生的小鹿,竟然也不怕人,还向他们呦呦叫了两声。
她忍不住赞叹,“真好看。”
武崇靖架起弓箭,“想要吗?我将它射来给你。”
武灵儿连忙攀着他的胳膊,“阿兄,不要。”
武崇靖狐疑看向他。
武灵儿清丽的脸上带着笑容,“本来就是生长在山林里的,就让它自由自在的好了。”
武崇靖闻言,笑了笑,“好吧,那就听你的。”
忽然——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远处疾驰而来,径自飞向小鹿的腹部。
武灵儿轻呼了一声,正要放下弓箭的武崇靖动作快若闪电,羽箭从他的弓飞出去。
两支弓箭在距离小鹿还有两步的距离相遇,武崇靖的羽箭正好击中对方羽箭,对方羽箭来势汹汹,竟没被打落,只偏了半寸,堪堪从小鹿腹部皮毛处擦过。
小鹿受惊,慌不择路地从灌木逃跑,一头撞上前方的大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武崇靖上前两步,神色警惕地将武灵儿护在身后。
武灵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发蒙,抓住武崇靖的衣角,看过无数遍的影视剧场面从她的脑海里飞过,感觉害怕又刺激,“阿兄,是不是有刺客?”
还不等武崇靖说话,一道带着笑意的爽朗男声就从前方的灌木后传出来——
“久闻武校尉射骑了得,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兄妹二人愣住,抬眼看去,只见身穿着玄色劲装的青年郎君骑着高头大马,从灌木后现身。
是临淄王李隆基。
武灵儿:???
这时候李隆基不在长安里跟韦皇后斗得死去活来,跑到骊山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