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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朵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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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栀拿着房卡回寝室,当晚洗澡的背景音乐换成了Lana Del Rey的《Young and beautiful》。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仲夏夜茫,七月未央)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我们年少轻狂,不惧岁月漫长)

陶栀穿好睡衣,听着堪比复古胶片里流露出来的声线,脑子里全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电影里男主角举起酒杯的那一幕。

手机里传来女人渺茫的嗓音,像是徘徊在中世纪的女诗人,咸涩的海风、被细砂纸打磨过的质感,嗓子里好像藏了把金箔碎屑。

陶栀看着歌词,听着女声,却隐隐觉得有一种华丽的孤独。

不过即使这样,她歌里的夏天听起来也很漂亮,即使像是空茫回响,也镀上了优雅的醉意,被仲夏的夜风一吹,令人难忘。

夏天夏天,怎么样都可爱的夏天,怎么样都让她喜欢的夏天。

十年前的枱南初夏,四年前的江市夏末,今年的盛夏,所有和邬别雪相遇的夏天,她都记得很清楚。

陶栀把那首歌加进歌单,走到阳台吹夜风。

倚靠在瓷砖台,给那盆小薄荷浇了点水,她分心想着之前读过的黑塞。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

陶栀用手指点了点薄荷的小叶子,小声对它道:“说不定给你浇的水也会很幸运地遇到太平洋,还有可能会成为乞力马扎罗的一粒雪欸。”

薄荷晃晃脑袋,似乎在表示它没有这么伟大的志向。

陶栀好像听到了,笑了笑,还没来得及斥责薄荷两句,就听到手机有电话打进来。

她靠在瓷砖台,接了电话,视线往下望。

众人来往的人行道,琥珀色的灯光一段路一段路隔着站岗,把楼底的黑夜烘得像打翻的酒液。

威士忌?龙舌兰?白兰地?具体是哪种,她也不太清楚,因为没有喝过,但就是觉得像。

“妈妈?我在寝室啦。”陶栀接到祁挽山的电话,软声软调地应。

“小栀,妈妈今天到江大附近的公司来开会,现在开完了,来看看你好不好?”女人的声调往常总是公事公办,但在面对陶栀和陶娇时,又总是软化得温柔。

陶栀在楼底敏锐地捕捉到女人的瘦高身影。

……

好熟悉的场景。

陶栀起了坏心思,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如果我说不要呢?”

楼底下那个身影停在原地,哀怨般轻叹了一口气:“妈妈已经到了。”

陶栀不忍心再逗她,急忙软着声道:“妈妈你抬头。”

她笑着朝楼下的人挥动手臂。

祁挽山迈进807时,先用挑剔的眼神把这房间从里到外地审视了一遍。

陶栀无奈地由着她到处看,半晌后挽起她的手臂轻轻晃:“好啦妈妈,这里很好,什么都有,我住得很好。”

祁挽山被女儿挽着撒娇,冷漠的眉眼这才微微融化一些,“但是感觉还是有点小,妈妈要不还是在附近给你买一套……”

“哪有那么夸张!”陶栀受不了祁女士的浮夸作风,赶紧制止她接下来的话,“不用,真的不用,不要乱花钱好不好。”

两人坐在客厅说话,聊了会儿天,就听到门铃在响。

陶栀立马站起身,欢快地跑到门前,又突然想起来,回头急忙朝祁挽山解释一句:“是室友师姐,今天我没带房卡,师姐把她的给我了……”

她微微压低声音又补充一句:“师姐人很好,妈妈不要对她凶凶哦。”

祁挽山有些无奈地颔首——也不知道自己平时在女儿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估计和那种刻薄凶蛮的暴发户有的一拼。

陶栀见她点头,这才心满意足地把门打开。

门外的邬别雪安静站在走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走廊光线斜斜地浸润,还是因为太过疲倦,她看起来没有平时那么不近人情。

门开的一瞬,她阖起的眼帘轻轻掀开,沉静的视线缓慢往上,最后遇到陶栀的目光。

“师姐……那个,不好意思、我妈妈来看我了……师姐累了的话直接去卧室休息就好。”有了之前来访的先例,陶栀有些慌乱地解释着。

邬别雪进了门,闻言朝沙发上望了一眼。换好室内鞋,她走到女人身前,用得体的社交礼仪向她问好。

祁挽山也站起身,和她打了招呼,态度还算温和,陶栀非常满意。

“那么你们先聊,我不打扰了。”邬别雪朝二人微微颔首,就走进卧室,轻轻把门掩上。

祁挽山看着陶栀明显松了一口气,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这么紧张干什么?你是不是……”她话没说完,就被陶栀捂了嘴。

“妈妈,今天好晚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快点回家陪妈咪吧。”陶栀端出甜美的笑。

祁挽山哪里看不出来自家女儿的那点小九九,自从那个室友回来之后,她半分心思都不在自己身上了。

果然是长大了。

祁挽山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在陶栀耳边道:“要不要听我讲一讲,当年你妈咪是怎么追到我的,说不定很有帮助哦……”

陶栀望着她,忍住那点笑意,装出一副懵懂模样:“可是妈咪说是你追的她欸,这么奇怪哦?我再打电话问一下好了……”

她举起手机,煞有介事地开始翻通讯录。

祁挽山急忙摁住她的手机,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淡淡开口:“妈妈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还是不要给你妈咪打电话了,她这个点应该在敷面膜,不太好接。”

说罢,拿起包就闪,走到门口才又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记得哦,不要给妈咪打电话问这件事,她很害羞的。”

陶栀拉长尾调地应:“原来如此——”

门被合上了。

陶栀唇角的笑涡停留了许久,垂眸之际,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跳到二十三点四十。

她把手机锁屏捏在手心,踩过客厅落地灯和月光的交界线。

五指张开伸出,已经触到卧室门的门把手,却在用力的一瞬忽然停滞。

抬起的手变化成屈起指节的姿势,隔了好几秒,才在门上敲了敲。

“师姐?我可以进来吗?”陶栀垂着眼,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邬别雪光裸的脊背。

回应的是极轻的几声脚步后,卧室门直接被拉开。

邬别雪的身影挟裹着卧室的冷气轧来,连淡漠眉眼也拢着点湿润雾气。

她把头发挽得很高,身上是一件之前从来没有穿过的吊带绸缎睡裙,香槟色,轻而易举勾勒出身体的线条。

肩颈处大片大片的腻白皮肤直晃晃暴露在冷气里,连同纤润锁骨,一同闯进陶栀眼里,灼得人不敢直视。

邬别雪就是生得好,冰肌玉骨,肌理细腻。薄嫩的皮脂包裹着纤匀的骨,像是西方创世神费尽心机雕刻出来的躯体。

这样的身形和骨架穿什么都好看,陶栀再清楚不过。她把最简单的实验室白褂都穿得像高定风衣。

混乱思绪在脑中缠绕半晌,陶栀回过神后急促地移开眼,从她让出的空隙钻进卧室。

然后僵硬地爬上床,背对着邬别雪的方向,把被子拉到下颌。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邬别雪也躺上了床,撑起身子问了句:“关灯了?”

“喔、好。”陶栀小声回应。

卧室的顶灯被关掉,陷入一片静谧。

“会不会觉得冷?”清凌凌的声线抚过陶栀耳际,令她下意识攥紧了被角。

“喔、不、不冷。”她闭着眼回应。

邬别雪没再说话,把空调定了时,就躺回被子里。

黑暗总是令人放大五感,尤其是知晓空间里并不止一个人在呼吸,孤单的心跳就莫名更加剧烈,似乎也在寻找涨盈的同类。

只可惜,这一小片寂静汪洋里,陶栀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的浪花,急促的鼓点融不进安静的夜曲,显得过分突兀。

幸好这些毫无章法的雀跃只有混身血液和细胞能听到,只有肋骨和脉搏能听到。

阳台边的薄荷听不到,从落地窗漏进的月光也听不到。

陶栀放缓呼吸,悄悄转了个身,面朝邬别雪的方向。鼻尖若有似无的薄荷味,让她想起那颗藏了好久的薄荷糖。

倦意也缓慢地缩进柔软被窝。

当天晚上,陶栀在梦中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枱南。

枱南的初夏,举目是绿油油的一片树荫,阳光晒在路面,烫得过路的蚂蚁开始怨恨自己为什么长那么多脚。

狭窄的老街路巷,街边的水果摊在卖芭乐,糖水铺的老阿嬷摇晃蒲扇。店铺里老旧的风扇吱呀呀摇着头,吹出的风没多久就彻底在恼人温度里融化。

福利院的后院,总是长长地拉起两根麻绳线。小孩们的夏衫吸饱了汗湿的潮气,在水里晃荡一圈就被挂上晾衣绳,一件一件地排开,滴答滴答地往下垂落细密水珠。

约莫是六岁的陶栀蹲坐在阴凉檐下,看着阿姊抖开那些布料,看着衣衫滴水,总觉得那些水珠像在替不能哭的人流泪。

“靠北,她又不会哭又不会抱怨的,怪不得那些大人都要她欸。”

“北七喔?她会流眼泪啦,只是发不出声音好不好?”

“欸淦,真是有够让人讨厌!”

小孩子的恶意好像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他们成群结队,围着一个人静坐在一旁的陶栀,用粗鄙的语言围剿这个和福利院格格不入的女孩。

这个一眼看上去就不该属于这里的女孩。

这里没什么娱乐项目,于是福利院的孩子天天在外面疯跑,每个人都晒得黑得发亮,混身脏兮兮。

但陶栀不会。也许由于瘦弱,力气比不上同龄人,她不喜欢到处乱跑,总是安静地坐在一边,看天空、看树荫、看水泥地上的蚂蚁。

又或许是因为她哑,说不出话,所以才被迫安静下来。总而言之,她展现出一种完全不同于同龄人的乖巧,样貌也是最出挑,所以总是轻而易举讨到大人的喜欢。

如果说整个福利院是一簸箕干瘪的黑芝麻,那陶栀就是里面最亮眼、最饱满的一粒白芝麻。

所以被排挤也总是很正常的事。

陶栀双手抱住膝盖,望着面前的三个小男孩,稚嫩小脸上没什么表情。

直到他们开始动手动脚,将陶栀推翻在地。

似乎捉弄这个白生生、长得好、又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就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乐趣中最有意思的一项。

陶栀听着他们肆意狂笑,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玩。

于是她在地上攥起一块石头,站起身,朝着为首男孩的头砸了过去。

她力气小,所以最后那块石头没有按照预想的直线飞出去,而是拱出弧线,最后砸到了男孩的腹部。

“啊啊啊!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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