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一张看上去随时会晕倒的脸,庄驭雪垂下眼,依旧不疾不徐地解释:“让裴小姐受惊了,是我的不是……我先天患有畏光之症,发作时目不能视,不良于行。”
畏光?还有眼疾?
在游戏里,庄驭雪明明没有得过如此之症,为何如今竟连一线日光都经受不住了?
裴则明讶然,忙将她扶回榻上:“你竟自幼如此?怎会患上如此病症?”
迎着她担忧又关切的目光,庄驭雪低垂下眼,羽毛似的白睫略有颤动:
“从出生起就如此,在乳母怀中便开始吃药,却不见好。我这病症诡异得很,用了无数灵丹妙药也没能根治,白白费银子……被赶出家门也是情理之中。”
说到此处,她略仰起头,倏忽冲裴则明弯了弯唇:“好在上天不薄,自离开家后,我辗转至云阳,虽遭奸人追杀,却幸得裴小姐出手相救,留我借宿。”
裴则明听完她这一连串的叙述,眉心细微一挑,高高悬起的心落回去一半。
听着不太真,特别是有关出身的那一段。
要不是玩过游戏,知道她降生时便逢紫薇现世,三岁入朝旁听政事,五岁立为太子,朝廷上下无不敬服……就该真信她是位因先天不足被赶出门的落魄富家小姐了。
《梦九霄》中,女主最为突出的特质之一,便是一步三算,心较比干多一窍。
体现在剧情里,就是格外会骗人,连眼都不用眨。
就像昨夜,连裴则明自己都险些真信了她被死士所伤,柔弱不能敌。
裴则明按了一下太阳穴,压下那股不断溢出的后怕。
方才庄驭雪所说的身世虽为假,大抵是为示弱以博得她的信任。冷静下来想想,这眼疾也不似真的,按庄驭雪的性子,以此为由,应当是别有用意——
果然,庄驭雪握着她的手,轻叹一声:“我这眼疾虽无药可根治,但可配方子姑且压制。真是不巧了,先前配好的药丸已用完……”
绕了一大圈,原是她想出门了?
听出她的话中之意,裴则明颇有些哭笑不得,萦绕在心田的最后一丝忧虑总算散了,清了清嗓道:
“两条街外有一家药肆名为“灵犀馆”,除了各类草药外,还有可用灵石换取的灵丹。正巧今日无事,我陪你去配些药可好?”
庄驭雪笑意微深,轻巧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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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则明本以为,庄驭雪只是借“眼疾”寻个由头出门,却见她仿若真对各类药丹了如指掌,先是熟门熟路地要了决明子、蒺藜等几种草药,又点了几枚色泽不同的灵丹。
灵犀堂的药师却只将她要的草药包了起来,瞥了她们一眼,好心提醒道:“草药共一两银子。灵丹需要用灵石买,共五十枚中品灵石,付得起么?”
像是才反应过来,庄驭雪轻轻“啊”了一声,低声对裴则明道:“抱歉,我讲习惯了,其实只用草药便够了……”
裴则明却对药师道:“灵丹也一同包起来。”
说完,她轻轻攥了一下庄驭雪的指尖:“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片刻,可好?”
隔着一层遮光的皂纱,庄驭雪的神色看不清晰,裴则明只瞧到帷帽上下一动,里面的人像是点了头。
想起昨日裴青权说近日不太平,裴则明只带了两位护卫离开,将其余的七八位护卫都留到她身侧。
虽然她心知肚明,庄驭雪并不需要。
一炷香后,裴则明去而复返,袖中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她将几位随身丫鬟支开,拨出五十枚中品灵石付了账。
庄驭雪安静候在一旁,也不问她从何变戏法一样带来如此多的灵石。而裴则明也并未解释,只是将药丸与灵丹递与她:“可还有什么需要?”
见她真能拿出足量灵石,药师多看了她们一眼,适时插话道:“今日正巧是我家堂主坐堂,两位小姐可愿入内一坐?”
坏了,拆台的来了。
裴则明正欲回绝,庄驭雪却主动笑道:“那便有劳了。”
……演戏演这么真的么?
虽摸不着头脑,裴则明却还是扶着她进了里屋,几步间已想好对策,以应对“眼疾”被揭穿的情形——硬装不信,把锅扣给堂主好了。
药师将她们领入一间客房,道了声“稍等”,便去请人了。
片刻后,一位年轻女子从屏风后走来。她身着一袭碧色翠烟衫,肩上披着青莲绒斗篷,可谓是绿意晃人。
奇的是,她唇角扳直,眉眼间更像是端端正正写着“别来烦我”四个字,偏生压过了天生温柔可人的容色。
看清她容貌的一瞬,裴则明眼快地认出了她的身份——这是游戏后期中被誉为“妙手神医”的柳扶苏,与庄驭雪是旧识,称一句左膀右臂也不为过分。
不过在原剧情中,此刻还没到柳扶苏出场的时候。
柳扶苏顶着她那张独特的臭脸,安然于桌前坐下,对庄驭雪不耐道:“手。”
笼在帽帏之下的人微顿,随后伸出手。
指尖才触到她腕间的白帕,柳扶苏眉心忽地一蹙,抬眼定定扫向面前之人,讨债般的神色细微变了。
见她只把脉却不语,庄驭雪泰然问:“堂主?”
柳扶苏盯着她那帽帏看了片刻,才扯过一张纸,补了几味药:“你的眼疾由日光引发,每过一旬便会发作,伴有头痛晕眩之感。我医术不精,无法助你根治。不过按时服药,便可压制。”
她对着纸思考片刻,叹了口气:“差一味龙鳞金丹……这金丹世间少有,即便现世,便也往往被用于点石成金之术,鲜少有人发觉引其入药的妙用。若是补上这一味,你的病症还有机会转好。”
庄驭雪从容收回手:“无妨,我早知这眼疾并不好治,能压制三分已是不易,多谢堂主。”
她偏过头,皂纱蓦然一动,擦着裴则明的耳尖飘浮在空中: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堂主能否为这位小姐也瞧上一瞧?她似有不得卧之症,叫我挂念得很。”
没想到她会如此,裴则明微微一怔,低声道:“……你何时知道的?”
她从小就有入睡困难的毛病,每次睡前都要折腾个大半宿,还很容易被惊醒,醒了后就再难睡下,时常每晚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但庄驭雪……她是如何发现的,仅仅共眠一晚,便能看出来了么?
绿衣医师依次扫过她俩,不耐的视线在裴则明面上停留片刻,随后冷笑一声:
“你先别急着关心她,我还没说完呢。你这目暗不明之症兼患气上冲心,多因自找麻烦而起。少思寡欲,斩断红尘,方能痊愈。”
她这话阴阳之意颇重,连裴则明都听出她似乎意有所指。
庄驭雪却八风不动,只是笑道:“堂主医术高超,佩服不已。”
柳扶苏嗤了一声,转向裴则明。
把过脉以后,她略一沉吟,面上的不虞之色倒是褪去一半,深深看了裴则明一眼:“有意思,你这脉象出奇罕见。”
不愧是柳神医。
裴则明对上她的视线,竟有种一切都被看穿的感觉。后脊发凉,裴则明下意识别开眼。
好在柳扶苏并未细说,话锋一转,回到她的难眠之症上:“盖寐本乎阴,神其主也,神安则寐,神不安则不寐。此病在心,不必服药,若寻到安神之法,便能安寝了。”
病已瞧完,柳扶苏显然没有多留之意,让药师去送客。
目送她们出门,绿衣女子掂了掂两人留下的灵石,若有所思:
“一个畏光,一个惧黑……一个三花聚顶,仙途将成,如今却玄气尽衰;一个引神入境,肉身皆亡,现下却魂灵完整。我这小庙竟也能招来如此人物,真是有趣。”
她才拿起茶杯,紫檀木桌上的茶盒忽地翻倒了。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摆弄茶叶,一行字浮现在桌面,简短犀利:
【医术有进,嘴毒之术也不减当年】
柳枹之一哂,虽知道对方已经离去,却还是忍不住叱道:
“……你也没什么长进,既下了仙山,还不好好谋划前路。竟不知道上哪儿捡回来一个痴情种,看你哪天不把自己给玩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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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堂外,两人已走出一里外,继续沿街前行。
裴则明本想直接回去,耐不住庄驭雪提了句还未尝过云阳特有的四照花糕,两人便转路去了陇云茶楼。
还未至午时,茶楼门后已人头攒动,热闹得很。裴则明专挑了处避开日光的位置,扶着庄驭雪落了座。
她们才点完茶,就听见楼下忽起醒木拍桌声,说书人声调高昂地开了场:
“话接上回,始祖神帝俊浴火而生,娶了日神羲和、月神常仪为妻。羲和生十日,月神生十二月,因此帝俊成了日月之父——”
“一派胡言!”
一声斥责吸引了众人目光,一位年长女子面露不屑,重重放下手中茶杯,冷声道,“当今国教虽为天元教,将帝俊视若始祖神,但也不能颠倒黑白,平白污了大家的耳朵——我为赤轮教信徒,是万万听不得‘帝俊妻羲和’‘帝俊妻常仪’这种无稽之谈的。”
她这一言既出,如一石砸入湖面,引发了周边人的激烈议论。
裴则明倾耳听了几句,听到不乏有人跟着怒斥,想必同样是赤轮教信徒:
“就是,天元教这一新起之教,竟敢将帝俊捧为日月之父,还压羲和一头!”“大和太祖在位时,上承日神凤脉,下启太平盛世,大家有目共睹,而如今每况愈下,邪祟横行……”
自古讲求君权天授,国教自然也与政事紧密联系。众人的议论逐渐偏题,掌柜打扮的人忙出来端茶赔笑:
“各位客官,咱有规定,不可妄议政事!如今大和已亡,你我都是大姜臣民。皇帝仁慈,虽推行天元教,却放过了咱们这些前朝遗民……以及异教徒,但仔细祸从口出——”
“是放过一马,还是压根杀不完啊?”
说书人身前,一位额头绑着汗巾,身着褐色交领短衫的男子粗声粗气地打断他,半点不买账:“异教除了只信日神羲和的赤轮教,还有我们什么神都不拜,只信奉凡人英雄后羿的化生教呢!你去打听打听……就算是在天元教徒最多的帝都甘渊,七成以上的百姓都要被打成‘异教徒’!”
楼下吵翻了天,庄驭雪却安稳坐在原位,帽帏后影影绰绰现出一双笑眼:“裴大人清名在外,裴小姐想必也与裴大人一样,是赤轮教信徒吧?”
——赤轮教,前朝大和的国教。
裴则明自己虽然是二十一世纪的无神论者,但她心里清楚承认信仰赤轮教就相当于隐晦支持大和的正统地位,毫不迟疑地点了头:“是。”
“我说,诸位——”
楼下,说书人大概意识到自己几边不讨好,再度拍了醒木,拖着长腔打圆场:“上古神话传说离咱们太远,这回我换一个近点儿的讲。就讲……七年前,凌波仙子下凡济世的故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