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油果子!”
“粑粑,糯米粑粑,糖葫芦......”
出门晚,一路上没遇见几个人,熟人更一个没有,顾若稍微松了口气,盘山村没有秘密,昨天顾家的事只怕早传遍村子,要遇见,她还尴尬难为情,家里有个酒鬼爸赌鬼哥,总觉得抬不起头,这几年她都很少在外面去玩,同龄的人和她大都是见面打招呼的关系。
到了镇上,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一条长街,从街头走到街尾,没见哪处断过人,舞龙的,舞狮的穿行街道,两边行人围拢,敲击的锣鼓砰砰作响,鞭炮也噼里啪啦放个不停,还有各种吃食叫卖声混杂其中。
不过除了跟着舞龙舞狮跑的人群,还是卖吃食的地方人比较多,大人小孩儿都围着,卖糖油果子那摊子已经挤不进去了,卖糖葫芦那人手里的糖葫芦靶子这么一会儿已经空了大半。
民以食为天一定程度上还是有道理,临近过年这段,她在集市上摆摊卖对联,也注意到卖吃食生意比旁的好做。
顾若盯着糖油果子摊子定了会儿神,没舍得掏钱出去买。
她刚才在各个电线杆上看过了,没一张贴房屋出租的单子,估计只能县城找,县城消费高,租房更贵,身上这一百多块钱不够,得再挣。
钱没挣到,要让她掏钱买试吃,她实在不舍得。
吃不了,只能看。
能出来摆摊的,手艺都有过人之处,果子外酥里糯,外面裹的那层焦糖色泽看着就诱人,白芝麻更撒得均匀。
她这些年为了给自己赚生活费读书,什么活都干,在学校也去食堂里帮忙洗碗,擦桌子做杂工,和那里的大师傅学了一点手艺,但还不到家。
糖油果子她也没见大师傅做过两回,复刻不出来这样的色泽。
顾若慢慢收回视线,打消了分这生意一杯羹的念头。
不过,不卖油果子,别的吃食也可以,学校卖过的泡粑粑她做得还不错,这东西比油果子份量大,还抵饿,如果卖应该也不会太差。
就算差也亏不到哪儿去,做泡粑成本不大,只需要糯米粉,酒曲,一点白糖,黑芝麻。
不过泡粑粑冷的能卖,最好还是有热的卖,散出那股粑粑香说不定能招揽到顾客。
得准备个炉子,蒸笼也要买两屉。
心里琢磨过一遍,顾若抓紧时间动起来,新年期间家家户户都有迎客往来,泡粑粑也可以当成餐点端上桌,她得抓住这几天。
炉子蒸笼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卖这些的店铺为了新的一年生意红火,早上过来放了鞭炮,这会儿舞龙舞狮街上热闹,也都开着门,顾若没费什么功夫就把东西置齐全了。
东西置办好了,却出现个麻烦事,出门前她没想要买这么些东西,背篓袋子都没带,手上的煤炉子,糯米粉蒸笼再加五个蜂窝煤总共四十来斤,勉强拎得动,却拿不了。
东西多占地方,手不够用。
倒是可以走两趟,但一来一回路上两个多小时,实在麻烦。
顾若想了想,最后找卖蒸笼的老板娘要了两根绳,把蒸笼背身后,再一手拎着煤炉子,一手拎糯米粉和蜂窝煤,轻松多了,就是大大的蒸笼在后背背着,像驮着乌龟壳,不太好看。
但好看不能当饭吃,有什么关系。
顾若没在意,让老板娘帮她把蒸笼绑好,便付过钱出了店,刚走没两步,忽然听到一道喊她的声音。
“顾若!”
带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喊出来的声音也不好听,还有点跑调,顾若还以为幻听了,扭过头,发现确实是喊她的,人她也认识,村里的孟龙,孟添的堂弟,他二叔的儿子,和她读一个高中,今年也高三了。
可能因为一个村又同读一个学校,孟龙每次不管在村里还是学校,看到她都很热情的打招呼。
不过孟龙不是个爱学习的,她在学校的时候瞧见过好几次他翻学校围墙出去。
这点和他哥不太像,至少孟添在家里出事前是最爱学习的一个,家里奖状贴满墙。
顾若想到这儿,不由看了眼孟龙身边那道高挺的身影。
还挺巧。
“还真是你啊,我就说不会看错!”
孟龙瘦瘦高高的,有些黑,笑起来一排白牙特别显眼,他三步做两步,很快跃到了顾若面前,看她两手不空,背上还背着,又问:
“你买这么多东西啊?”
“不好拿吧?我们也要回去了,我帮你拿吧!”
“不用........”
孟龙热情过了头,顾若不用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他手已经麻利的伸向了她拎着的煤炉子,糯米和蜂窝煤袋子。
顾若不好和他争,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不好看,她低头看一眼手上的东西,把煤炉子递给了他,“剩下的我自己拿吧。”
“没事,一起给我吧,这些东西我拿着不费力,你拎着勒手。”
孟龙咧嘴笑一声,利落的把她手里的东西都接了过来,注意到她背着的大蒸笼,看着就沉甸甸的,又说:
“你背上的蒸笼背着应该不舒服吧,要不拿下来,我.......”
孟龙刚要说我帮你一起拿了,发现自己已经两手不空,他顿时有些讪讪,瞥见跟过来的大堂哥,他眼一亮:
“哥,你给顾若拿下蒸笼啊,这么大的蒸笼,她这小身板怎么背得了,别压矮了!”
“......”
她哪里小身板矮了,脱鞋有一米六七,她们班一米六七的女孩子一只手能数得过来。
“没事,不用,我背得了。”顾若装作没听见后面的话,抬头朝孟添笑笑道。
“你不用这么客气啊,我大哥力气很好,拿你这屉蒸笼和玩儿一样。”
孟添还没说话,孟龙先说道,见她看着孟添,想起什么,又恍然:“哦,对了,你认得我哥不?我大堂哥,孟添,他前几年去沿海了,这几年偶尔才回来一趟,你应该没怎么见过他。”
“我大哥看着脸冷,实际他很热心肠的,你真不用和我们客气。”
孟龙说完,还斗鸡眼似的给她使眼色,让她不用客气。
顾若这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她读书的时候只知道闷头读书,再做杂工赚生活费,也就是最近几个月在镇上卖小菜,春联把胆子练出来一点儿,和人交谈往来自然了,但那种八面玲珑,应答自如她还没学会。
“绳子好解下吗?”
顾若正斟酌着怎么回,上方孟添的声音响起。
他声音比孟龙的声音好听太多,声线低,却透着玉石相击的清越。
顾若耳窝里好像有根弦拨动了下,痒痒的,还有些微微发热,她长大后就没和男生单独走太近过,多少有些不自在。
“好解。”
顾若脚尖稍稍后退了半步,把绑在身前的绳子松了开。
绳子一松,后背上的蒸笼不免下掉,顾若正要手伸向后面接,边上一只大手却先一步斜伸过来稳稳的把两个大蒸屉接了过去。
“我拿一个吧?”
大蒸笼不好拿,两屉拿手里能直接把人挡住,顾若伸手道,她的东西,不好当甩手掌柜,让人全拿。
孟添看她一眼,和小时候一样,她不自在的时候脸颊容易红,和染了胭脂一样,如果不解了她的羞赧,之后会更红,像熟透的红柿子。
“嗯。”
孟添把两只蒸屉一分,递了只给她。
顾若伸手接过,心里下意识松口气,她刚才真担心他和孟龙一样不给她,那她一个人什么都不拿,和他们走一道才尴尬。
“还要买什么吗?”孟添问了句。
“不买了。”顾若摇摇头。
“都买好了,要回去了。”
顾若回完,又看一眼他和孟龙,两个人手里只有她的东西,不由问了声:“你们呢?”
“我们也要回去了!”孟龙立马道。
“我和大堂哥就是来街上凑个热闹来着,刚才看完舞龙去吃了一锅麻辣串,一碗凉面,一碗凉粉,两碗银耳羹,这会儿已经饱得不能更饱了,别的也没什么值得买的,家里都有。”
一锅麻辣串,一碗凉粉,一碗凉面,两碗银耳羹,可真能吃的。
顾若在心里默默算了下钱,两个人,近十块了,是她消费不起的,“........那你们中午不用吃午饭了。”
“是......吧。”孟龙打了个嗝,道。
“你喝到风了,等下走快点,不然一直打饱嗝!”
孟添黑眸盯向孟龙,说了句。
声音沉沉的,不过孟龙没听出来,他又打了个嗝,他有些信了,不想更难受,他赶紧一声,“那行,哥,顾若,我先走啊,走快点,你们慢慢跟上啊……”
孟龙说完便一窜烟儿的往前走了,男孩子精力旺盛,腿长迈得快,一会儿功夫就只看到前方一个背影了。
刚高二的男生,实在好哄,热情里透着天真。
顾若看着,莫名有些羡慕。只有生活在幸福的家庭才养得出这样的孩子。
“走吧。”孟添收回视线和顾若道。
“嗯。”
顾若点点头应一声,抬了脚。
两个人保持距离一前一后走着,街上热闹纷杂的叫卖声,鼓锣敲击声随着她们越走越远渐渐听不到,路上变得安静下来,安静过后,那种生疏不自然出现了。
顾若心里就和蚂蚁爬一样不自在起来。
孟龙以为她不认得孟添,实际她不止认得,小时候他们还算一起长大。
那会儿她爸顾良才还是村里唯一的木匠,家里条件好,赖桂芝在家不用下地干活,没事就带着她和顾何友各处闲逛。
去得最勤的就是孟家,找孟添妈吴芳禾说话。
吴芳禾是下乡知青,人爱收拾打扮,男人在铁路上握有实权的关系,她每天也没事做在家闲着,但她瞧不上村里人,不爱和大家来往,赖桂枝虽然也是乡下的,贫苦出生,但她长得足够漂亮,勉强被她纳入了阵营。
去的次数多了,她和孟添也熟悉起来。
小时候孟添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白白净净,清清秀秀一张脸,穿得也干净,和电视里那些港台小少爷一样的打扮,眉心那点小痣更莫名吸引人注意,她那会儿很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每天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喊他的名字比和家里人说的话还要多。
七岁那年,顾良才有了竞争对手,邻村一个在亲戚家学木匠手艺的回来了,人是大城市回来的,还在城里家具厂上过班,他做的家具更美观省木料,顾良才的活一下少了很多。
原来收的几个学徒工也不跟他干了,家里收入一下锐减,赚的钱分给村集体以后不再够家里吃喝,家里分的田地必须种起来,赖桂枝没办法再和以前那样花钱闲逛,和吴芳禾也闹掰了,开始压着她在家一起干活,不让她再去找他。
他也已经三年级,功课多了,多数时候都在做作业,或者帮家里干活,她去找他总感觉到很打扰,他妈吴芳禾也因为赖桂枝不欢迎她,她渐渐长大学会看人眼色,才不再去了。
再后来孟家也出事了。他爸在铁路上出事被调查,人没扛住卧了轨,他妈怕出事,卷了家里的钱跑了,留下他一个人在村子里。
具体是什么情况,她那时候太小了,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她只知道那以后,他身上就没穿过什么好衣服了,不是破了口子,就是短了小了。
原来每天在家做作业学习的人,开始满山坡找吃的,摘野果,挖野菜。
到他上初中,她在村子里几乎见不着他人了,偶尔见到他都很狼狈,脸上身上带着伤,人也很瘦。
家里有个正在长身体,一顿饭能吃三大海碗的顾何友,她大概猜到他自己讨生活是吃不饱的,那会儿她已经上灶头帮忙做饭了,每顿就从顾何友的饭菜里挤一点儿出来存起来,存到一定数量了,再借着打猪草绕去他家,从窗户给他扔屋子里去。
但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也就两个月左右,她偷顾何友口粮的事被赖桂枝发现了,拿了烧火钳抓住她就打,说她学坏了,吃里扒外,顾何友那狗日的还跑他面前去讨要粮食。
她现在回想还记得那天,他浑身的伤,衣裳头发湿透跑到她家,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张钱,一分的,两分的,五分的……
二十三块三毛八,是这个数,她看着他一张张拿出来理好,她在脑子里过着一遍又一遍的数,然后,她看着赖桂枝收下钱,他看她一眼跑远了。
那以后,他们就没怎么见过了,偶尔路上碰见,她也很快躲了。
觉得挺没脸的,她扔的那些粮食,总共没几斤,他甚至不知道是她给的,他们家却收了他身上所有的钱。
他应该也是不想看到她的,给他找麻烦,害他在村里又被人议论一次。
不过现在他应该忘记了,毕竟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就像昨天她看到他,就没想起来这些,一心卖春联了。
“不是我吃的。”
耳边突然响起这一声,顾若回过神,疑惑偏头:“嗯?”
顾若一双眼睛生得漂亮,薄薄的眼皮,眼尾微微上翘,眼仁澄亮,望向人的时候像阳光下微起波澜的胡泊,潋滟有光,孟添对上她视线,眼睫轻颤很快移开眼看向前面,像是随口解释:
“孟龙喜欢吃,我很久回来一趟,带他出来过瘾。”
顾若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怪有意思的,她禁不住笑了下,感觉不太好,又抿唇忍住,做认真的点点头:
“这样啊,他胃口很好。”
想了想,她也说了句:“我也不矮。”
这次换孟添微愣一瞬,旋即笑出来,他略低下眉,也认真应道:“嗯,你挺高的。”
目光四下移不经意间对上,不禁又相视一笑,好像有了点小时候在一块儿的样子。
“你在z省哪里啊?”
两个人慢慢并排走着,顾若问道。
渝南城这边去外面打工是从八零年大批知青回城开始的,最开始是一两个人为了生计没办法厚着脸皮去投奔相熟的知青,后面一个带一个,人多起来。
这几年去外面打工的好些人家里肉眼可见生活好起来,出去的人也更多了。
不过各自认识的人,找的人不同,去的地方也不一样,有去南方城市鹏城,深城的,也有去京城,沪城的,盘山村这边就去沿海的多。
但具体沿海哪些地方就不知道了。
“余暨。”孟添回道。
“不算什么大地方,刚开始我们去的时候,那边看起来和渝南城市区差不多,山不算少,房子也很多土墙砖瓦旧房子,第二年那边改县立市后开始大力发展,城里高楼多了,郊区村上也好些人造起了四五层的楼房。”
四五层楼房,顾若除了县城的房子,和镇上最好的那栋供销大楼,还没见过谁在村里造这样的房子。
村里如今只有两栋两层楼房,一栋是村里一家万元户的,另一栋是村里大队长家,他们家儿子多,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各个都在镇上有工作,房子造得也漂亮。
“那算发达地方了吧,县城现在四五层楼房也不多。”
顾若从小到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有县城,连市里都没去过,对大城市的了解都是在电视上,但家里那台黑白电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她没办法想象电视剧里,一些小说书上描写的那些城市繁华。
“经济这块,算比较强劲。”孟添想了想说。
“那挺好啊,”手上的蒸笼拿着有些累手,顾若稍微滕换了下位置省力,说道。
“经济强劲好挣钱。”
“嗯。”孟添应声,又偏头看她:“你呢?”
“我?”
“还读书吗?”
还读书吗?
顾若唇边的笑意微微凝,脚步慢下来。
她不意外孟添会问她这个,他回来已经几天了,关于顾家的热闹应该多少听说了些,她高考落榜的事当初在村里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应该也听说了。
只是,还读书吗?
如果在今天之前孟添问她,她会毫不犹豫回他,读的。
但现在,她也不知道了。
顾何友欠下一笔巨债,虽然她打定主意不会管这个事,要搬出去,但家里赖桂枝顾良才却不会放过她。
后面她挣到钱,她们肯定想方设法也要掏过去。
要是知道她有钱拿去读书不给家里还债,估计会闹得不可开交,就算进了学校也会给她闹得读不下去。
只是,不进学校,不读书,她做什么呢?
打零工不长久,如果年后她找不到工作,小买卖也没进项,她怎么办?回家下地吗?
顾若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被她狠狠甩了开。
她不想,从小割猪草喂猪到大,她早腻烦了,夏天跟着人去打稻割稻那两个月更让她确定自己吃不起干农活这个苦。
农村的活累人又熬人,她不想人到三十看起来和四十一样,四十就像快入土了。
如果是这样,她还不如和孟添一样去沿海打工呢!
“你说,我要是不读书了,和你去沿海打工可行吗?”顾若想到,忽然开口问道。
“你想…去沿海?”
孟添眸光微动,停下脚认真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