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若跑了。
拿夹头发的钢夹开了厨房后门的锁,外套垫在墙头,扒墙跑了。
赖桂枝完全没想到顾若会跑,一直来,顾若是家里最懂事的一个,不管她心里多怒多怨她偏心,她还是放不下她这个妈。
顾良才刚断手那段时间,疑神疑鬼,总担心她会离了他另外找男人,喝醉了就对她拳打脚踢,那个时候,儿子吓得跑掉了,全是这个女儿撑在她面前。
她从没想过,她有一天会直接抛下她跑掉。
她明明都答应她了。
“怎么办,若丫,若丫她走了!”
“她不要这个家了!”
赖桂枝茫然又无措,她不算了解女儿,却心里明白,一旦顾若真的跑掉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一直来,她才死死把着她身份证毕业证不放,连县城都不敢让她去。
她怕啊。
怕这个读了高中,有文化的女儿出去后心就会野了,不要这个家,不要她这个妈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
“是我,是我把她逼太狠了。”
“她一直说我要卖了她,她不愿意的,是我跪在她面前逼她,昨晚老头子回来还给她房间门上了锁.......”
“她跑了?她怎么跑的?”
朱凤美一脸震惊又不可置信,她来过顾家,知道顾家厨房这儿有个后门,但这是通往后院他们喂猪的两间猪圈鸡圈的。
顾家早年顾良才当木匠的时候,家里遭过窃,顾良才怕了,特地请人重新浇筑了院墙,在上面插满了玻璃片,尤其是后面靠竹林这一圈,比人还高了,就是个男人也很难上去,她一个姑娘家怎么上去的?
她没被上面的玻璃片扎个穿吗?
朱凤美想到,也问出来了。
“高跷,后院有个以前何友玩过的高跷,她应该是踩着那个上扒上去的,墙上搭着她的外套........”
赖桂枝泣不成声,常军听到这话迅速拐着脚去了后面。
朱凤美依然不肯相信:“怎么可能!”
“她不要命了?墙快两米高了,摔下去一个不小心人都可能没了!”
听到这话,赖桂枝哭得更大声,“就是说啊,她宁愿命都不要了也要跑!”
“她这是决心要和这个家断绝一切了!”
“我没有女儿了,我没有女儿了啊!”
“男人男人这样,儿子儿子医院躺着,现在女儿也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赖桂枝哭得绝望,想到什么,她一把拽住了朱凤美:“二嫂,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和二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啊!”
“我六岁就跟着你们讨生活了啊。”
“盛威,波娃他们都是我带大的,当初大哥把我卖了,你和二哥没为我说话,说大哥是老大,我的事由他做主,我不怪你们,嫁给良才以后,我日子好过了,你和二哥为盛威上学,波娃治病,包括二哥买粮站的工作,我给了多少钱啊,为什么不能拉我一把,非得逼我卖女儿啊!”
“你现在让我怎么办?”
“以后要怎么办?”
赖桂枝和疯了一样,攥着朱凤美不放,朱凤美一时挣脱不开,她张嘴想骂,但触及赖桂枝那双赤红到有些癫狂的眼,她到底怕把人逼急了惹出乱子。
“行了,别哭了!”
“能有钱帮你我们会不帮吗?”
“那不是没有吗?”
朱凤美忍着不耐一声。
“就这么一会儿,她能跑多远,现在去追就是了。”
“再说,她身份证这些东西都在你这儿,她能跑哪儿去?”
“顶了天到镇上或者县城去躲着。”
“镇上除了咱们家,她也认识不到几个人,她除了住招待所没别的地,你二哥认识招待所的人,找过去问问就行了,县城那边,常军也认识不少人。”
“再实在不行,”
朱凤美顿了顿,“实在不行报警好了。”
“你给我安一百二十个心,你女儿她丢不了。”
赖桂枝哭声小了些,“真能找到吗?”
“能。”
朱凤美手用力往外扯了下,总算把手从赖桂枝手里拔了出来,“行了,哭能解决什么问题,现在赶紧去找人要紧。”
“后面竹林总共就那么几条路,小常有摩托车,要追上人不难。”
朱凤美说着,看常军从后门回来了,又对他说道:
“小常,我们分两路,我和桂枝去林子里找,你骑车,直接上大路,要是大路没人,你再顺着边上小道和我们会合。”
常军没立即应声,他手里拎着件米杏色外套,是他从拿竹竿从墙头取下来的,上面被玻璃片扎满了洞,仔细看还沾着血迹。
“去追可以,追上之后呢?”
朱凤美一愣,片刻,她迟疑问道:“小常你的意思?”
“她不愿意,我还能娶她吗?”常军盯着朱凤美赖桂枝问了句。
“那当然能了。”
朱凤美想也没想的回道,“小姑娘不听话,叛逆是常事,你婶子我做这么些年媒早有经验了,不用放在心上,桂枝,你说.......”
朱凤美正想让赖桂枝帮着应和一声,稳住常军,转头却瞥见赖桂枝闪躲的目光,她神色一凝,立即把赖桂枝扯去了一边:“你怎么回事?”
赖桂枝唯唯诺诺,半晌说:“我,二嫂,要不算了吧?若丫她不愿意。”
“算了?”
朱凤美陡然变了脸,“什么算了?”
“你赌债不要还了?”
“明天就是第三天,你打算房子被烧还是赌场的人冲去医院再把你儿子腿也打断一条?”
赖桂枝脸色微微变,她抬头看向朱凤美,想说什么。
朱凤美却眼神狠厉的睖向她,“别想指望我和你二哥,说了帮不了你,你只有常军这一条路子走。”
“何况你现在反悔有什么用?若丫那性子你清楚,她宁愿翻墙也要跑,就算你妥协了,她心也不会在你这里,你还能指望她以后?”
“昨天你做决定的时候就该想到了,不是吗?当断不断,当心最后一个都保不住。”
“我知道了。”
赖桂枝痛苦一声。
“你知道就行,从现在起,你听我安排。”
朱凤美见差不多,和赖桂枝说一声,又走向常军,“小常,婶子为人你放心,应承下来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只是我们别耽搁了,先去找人要紧。”
“等找回来,什么都好说,只要你不怕麻烦,今天把人带回去都行。”
常军看着她,“行。”
顿了顿,他又说,“彩礼你们可以再开,我只要她。”
——
几个人在厨房里谈着人的买卖,林子里,顾若撑着崴伤的脚逃得艰难。
她不可能让自己嫁给一个瘸子。
能在她家还没出事就找上朱凤美做媒的人,也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真嫁了她一辈子都完了。
从窗户看到人的那一刻,她就下定了决心,逃!
她必须逃,还要抓紧时间赶紧逃。
大舅三舅几个表姐的出嫁,她早见识过朱凤美的手段,那不是媒人,那是可以把侄女卖进大山里的人贩子。
一旦事情谈成了,她要是愿意,可能还有一身衣裳做嫁妆,不愿意,说不定被灌点什么东西,她稀里糊涂的就跟了人。
所以,赖桂枝一走,她明知道她可能会再来厨房,还是毫不犹豫拿身上藏的钢夹开了后门的锁,不顾墙上会扎穿她手的玻璃片趴了墙。
但赖桂枝回来得太快了,她才刚翻上去,就听到了她喊她的声音。
这个当头,要是被发现逮到就遭了,她没犹豫,直接从墙头跳了下去。
快两米比她人还高一些的墙,她没多做准备,又太着急,脚落地的那刻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她脚崴了。
崴了脚,墙上的玻璃片太长太尖,她的外套不算厚,扒墙的时候,还不得不靠那些玻璃片借力,她手也伤了。
掌心的伤口一条一条,她也没空看,胡乱往毛衣袖子里一裹,拔腿便往林子外去。
顾家这片竹林不算大,往左走两百米就能出林子。
但她不能走大路。
她先前听到了,瘸子有车,她要是往大路走,没多久就会被逮住。
大路不能走,小路能给她的选择其实也不多。
通往镇上的小路就那么两条,她能想到的,赖桂枝朱凤美也能想到。
她脚崴了,赖桂枝朱凤美却没有,只要进到这林子,或者堵在哪条去镇上的小道,她就完了!
赖桂枝现在急需要钱,绝不会给她第二次逃跑的机会,一旦被逮到,瘸子或者另外的谁,就是她的归宿。
她会和大表姐那个村里被卖的一些姑娘一样,被套上锁链,对外称作疯子被关起来,然后不停的给他们生孩子,直到她真的疯了。
她不能被抓住,暂时也不能去镇上,目前她的情况,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只是,她能躲去哪儿呢?
顾家在村里名声不好,顾良才残疾后借着酒疯上好些人家里闹过,没少得罪人,这村子里能收留她,敢收留她的人家不多。
大伯小叔家不用考虑,两家都是怕麻烦的人,前不久才和赖桂枝打过一嫁的人,更不会帮她。
满村子里,她熟悉一些的人家,只有边上院子给她介绍过割稻活的肖大娘家,她去学过两年裁缝的张奶奶那儿,和一起打过猪草的孟二婶。
肖大娘那儿她之前已经去麻烦过人家很多次了,赖桂枝也借着这份关系去借过好些次钱,都还没还完,不好再去了。
张奶奶前年脑溢血半瘫了,现在她儿媳妇当家,她和他们并不算熟悉,会愿意为了帮她惹上顾家几条赖皮虫吗?
还有孟二婶那儿也是,只是一点打猪草的交情,她会帮她吗?
但除了她们,她还能找谁呢?
谁能帮她呢。
帮了她,她后面又该怎么办?
昨晚为了劝赖桂枝放过她,她所有的钱走拿出去给她了,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也没有身份证,她能逃去哪儿?
马上出林子了,面前出现两条林间岔道,一条通向院子张奶奶家后面,一条是往孟家大院,顾若拖着痛脚的步子慢下来,踟蹰着。
她能去哪儿,能找谁,或者谁能一次借给她三千块钱,让她干脆的和这个家买断联系。
钱。
顾若脑子里倏然划过一道身影,她看着面前两条分叉道眼一定,再不迟疑往其中一条小道跑去。
不大的林子,她纤瘦的身影穿梭而过,另一边,赖桂枝和朱凤美也进了林子,赖桂枝看着竹子密扎的林子,张嘴焦急的喊道:
“若丫!”
“若丫,你在哪儿?”
赖桂枝这两天哭得太多,嗓子早哑了,出声嘶哑难听也不大,朱凤美在边上听得着急,她四处看一眼,竹林不大,也不算小,一眼望不到头,她皱了皱眉,突然,她余光瞥见一道影子晃过。
“那边去!”
朱凤美肿泡眼微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和赖桂枝道,随机迅速追出去,嘴上也出声喊道:
“若丫!顾若,你出来,你能跑去哪儿?”
“你身份证没有,要上街去流浪啊?”
“你要知道外面现在什么都有,摸包的扒手,拦车的抢劫犯,街头的混子,你长得这么漂亮,说不定在街上游两天就被哪个拖进了巷子........”
朱凤美阴恻恻又细尖的声音响彻林子,顾若听得头皮一紧,她咬着牙,像感觉不到脚上的痛往前面奔得更快。
不知道跑了多久,又到了一条岔道口,是她上次和孟添孟龙分路的地方,左边,不远处便是孟添家和孟家大院,身后朱凤美恶意的咒声却没一点儿没被甩掉,甚至在逼近。
那一声声“你去到镇上又怎么样?没有身份证,你就是个黑户,买不了长途车票,早晚被家里找回来,你是不是忘了你爸妈可以报公安找你啊?”在耳边回荡。
顾若听得心不住下沉,拖着的伤脚像灌上了铅,剧痛变成钝痛,连带头都开始昏沉,眼前冒出白花,耳畔听见她越来越重的喘息声,也是这时,她看到前方大路上一道高大的身影,一霎,她眼睛亮起,高声喊道:
“孟添!”
前方的身影倏然停下,抬头直直往她看来。
顾若顾不得喘气,开口便是一声:
“你缺老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