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什么,阮文卿闭上嘴不再多言
面前这姑娘从前身子不好,卫侯夫妇总怕她出了岔子,从未让她出过远门。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撇开不再谈及,“江南可是个好地方,尤其是临安,热闹可不亚于京城。”
任玉荷双手比划着,“那江南的房子真的长画上那样,建在水边上啊?”
“江南的房舍常是白墙黛瓦,依水而建,确实和京城很不一样,还有很多人在船上做买卖。”
“在船上?”卫明姝眼睛中也带了光。
他耐心答着,“嗯,不过都是做些小买卖,再过一阵,就能看到许多人在河边卖莲蓬。”
任玉荷问道:“那江南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那可太多了。”阮文卿轻笑,指了指桌上的盘子:“譬如现在桌上摆的这米糕,便是江南的吃食。”
“不过这京城的江米却是不如江南,做出来的米糕口感也不是那么细腻。”说到此,不禁看了眼卫明姝,只见她仍低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我来时托人从临安带了些江米,封好从运河运了过来。”
卫明姝闻言回过神,眨了眨眼,显得有些憨实。
阮文卿笑道:“等这边安顿好,我便去府上拜访,明姝也来尝尝这江南的米糕,定不会让你再噎着。”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阮三郎也不必记得那么清楚。”
一阵堂外风吹起白衣纱袖,卫明姝低下头不再言语。
似是知晓她的心事,阮文卿认真地看着她道:“明姝过几年不忙了,不妨亲自下江南看看。”
轻风徐徐而过,院中老槐簌簌沙响,卫明姝抬头,望向那副温润的面容,眼中闪烁着莹莹辉光。
因着儿时一场意外,她险些没能活过八岁。阿耶阿娘心有余悸,以病弱之由对她严加看管,不让她出院门。
后来她在炎日里站了整整一日,险些昏厥,才换来父母一句允诺,可也仅是能出了这院门,出不去这京城。
若能有个合适的理由,和面前的人出去闯荡,亲眼见见画上的锦绣河山,自是再好不过。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一双桃花眼中已满是笑意:“下次你回临安,不如直接捎带上我去看看。”
阮文卿略有些诧异,下一瞬对上那期待的目光,所有的犹豫如同穿堂风般悄然划过,“也好,我在江南也没待几年,许多景致也没有看过,若能有人同游也是好的。”
“我也要去!带我一起!”任玉荷伸手。
阮文卿斜睨一眼,“老板娘你不要生意了?”
“东家都跑了,还做什么生意?再说了这店铺还有我阿耶呢。”
任医正听见有人叫他,这才抬起埋在饭碗中的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管不了你。”
义诊过后,药铺若剩些便宜药材未送出,午后也会将其赠给来取药的人,因着这规矩,现在药铺人也格外多些。
内堂吃过午膳,阮文卿便离开药铺去忙商队的生意。
卫明姝覆上面纱,静静在窗边看着医书,耳边偶尔传来几句交谈。
“听那沈家下人说,宁国公最近也要回来了?”
“这宁国公的世子不是才回京城?”
“可不,听说还是太后催着回来,许是沈家好事将近......”
翻过一页医书,头也没抬。
这京城得了闲的人茶余饭后便爱放出些消息,大到皇宫贵族,小到青楼作坊,勋爵也好,布衣也罢,想有些秘密都难。
可这些闲言碎语,大多真假难辨。
就譬如刚才有人说,那谌良昨日关门时夹断了手,便是虚言。
且不说她昨日见到时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再傻,也不至于把自己手夹断。
她不喜碎嘴言谈,平日不会主动打听。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愿别人传自己家闲话,首先便是要约束自家。
卫家奴仆比其他家拿的银钱都要多上许多,但卫明姝定了条死规矩——
无论是何人闲话都不能乱传,若被她听见,必得杖责。
不过那日街头沈家世子好似在给姑娘家买点心,着急着上门讨好。
许是真的好事将近。
不禁又想到那日家中交谈。
宁国公回京,她是不是该给送些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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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当朝太尉,骠骑大将军沈正忠回京。
沈轩走入正院时,沈正忠正搬了把躺椅半躺着晒太阳,端详着手中的剑。
“阿耶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也不着人打个招呼?”
他以为,怎么也该等到午时过后。
沈正忠抬了下眼皮,将剑收回鞘中,从椅子上站起来,握剑的手背在身后。
“打招呼?”沈正忠嗤鼻,那张脸上虽满布褶子,眼睛却炯炯有神,“我告诉你,你难道还会自个儿到城门口接不成?”
那倒是不会,但他起码会早些回家等着。
他正这么想着,只觉身侧一阵风呼来,出于本能迅速抽出腰间别的剑抵挡。
剑尖已经到了脸侧,堂前清脆的兵器碰撞声回响,曙雀高挂穹宇,明晃晃的剑身反照,映出眼中该有的锋芒。
“当真是把好剑。”沈正忠收剑,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膀,“行,一年不见还算警惕,没有退步。我还以为你这几日到了京城乐不思蜀,学会和我讲礼数周全那套来了。”
沈轩横眉竖眼怒喝道:“你以为谁都像你,在家里还动手。”
沈正忠没理他,转身坐回椅子,随手将剑抛出,“你那破剑都用了多少年了,该换一把了。”
沈轩稳稳地接住,将剑抽出半截。
“你这把剑哪儿来的。”他可不信,他阿耶能自己寻到这样的宝剑。
“朋友送的。”
听罢,沈轩拧眉,又将剑利索地抛回去,“既是送你的,那你自己好好收着。”
沈正忠又欣赏了两眼,将剑放下,叹息道:“唉,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卫家还有人记着我。”
“卫家?安平侯?”
“嗯,说起来早些年咱家和卫家也算是熟识,只不过那个时候你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呢。”
沈轩没有再回怼,“知道,你从前常说,你与安平侯兄长是结拜之义。”
沈正忠仔细回想了一番。
他以前有常说吗?
果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喽。
“卫家现在倒是颇懂人情世故,人家小姑娘早早就跑过来送礼。”沈正忠指了指自己儿子数落着,“不像你,知道我今天回来,家中有客还往外跑。”
沈轩愣在原地,“你是说,卫姑娘跑到府上给你送了把剑?”
“是啊,卫家昨日下了拜帖,你在家难道不知道?”
沈轩一时半会儿没能说出话。
他没有想到这姑娘会来人拜访。
这两日他常往宫里跑,除了向圣上述职禀报,太后还常召他去兴长宫说话,昨日索性在宫里留宿。
他也是今日一早听宫人传报,这才赶忙回府。
沈正忠摇头感慨道:“卫家这个姑娘还是和当年一样,瘦瘦小小的,不过气质却变了不少,一看就是个厉害的。”
忽然想到什么,转过头又对沈轩道:“你记不记得,从前我带你去过卫家,你还见过这小姑娘来着。”
他还记得,当时自家儿子的骇人之举。
要不是卫家不在意,那姑娘如今就该是他家儿媳妇了。
沈轩也不由想到十岁那年夏天。
那是他和沈正忠最后一次回京,为的却是他阿娘的丧事。
当年阿娘去后,杨皇后执意命沈家将阿娘的灵位送回京城。
他们本该早些回京,奈何当时北境战事吃紧,无暇他顾,一年过后才将阿娘的灵位带回来。
此后沈正忠也再没带他来过京城。
当时回京,卫侯夫人病痛不起,或是想到昔日结交好友,沈正忠与卫直虽交情不深,还是领着他去了卫家拜访。
那时他也还小,只觉得这家只有一个主人家在正堂招待他们,很是奇怪。
他在卫家正院本没有见到卫明姝。阿耶正同这家伯伯嘘寒问暖,他也实在对这些提不起兴趣,在厅中百无聊赖地坐着发呆。
衣裳倏然向下抽紧了些,他不由想起阿娘以前常给他说的鬼怪异事,吓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顺着那方向低头,却只看见屏风后正探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扯拽着他的衣角。
再仔细瞧了眼屏风,一个小脑袋从屏风底下探了出来。
不是什么阴间小鬼,而是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脸白得透亮,嘴唇水润却没有血色。
沈轩呆得像一座木雕。
他从小到大没见过多少姑娘,往来最多的也就是林家堂姊。
眼前这个姑娘宛若一个精致的白瓷娃娃,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小姑娘都漂亮。
姑娘似是没有发现他的局促,只笑嘻嘻地看着,松开他的衣摆,食指放在嘴边,向他招招手,另一只手始终攥得紧紧的。
她神神秘秘道:“嘘,小哥哥,你过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沈轩扭头,厅上两个长辈还在高谈阔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犹豫片刻,有模有样地学着姑娘,悄悄摸摸爬到屏风后面......
小小一只青衣团子坐在地上,摊开手小声道:“你看!我刚抓的蚂蚱!”
“......”
这算是哪门子好东西......
小姑娘凑近了些,盯着手中的蚂蚱,用手指戳了两下,“呀,它怎么不动了?”
他胡诌道:“许是这蚂蚱成了精,灵魂出窍,跑了。”
他不想告诉她,这蚂蚱已经被捂死了。
就像他阿娘一样,永远不会回来了。
“小哥哥,你怎么不高兴啊?”小姑娘盘腿坐在地上,手上还捣鼓着那蚂蚱腿,眉毛却是蹙起。
“没...没事。”
小姑娘朝他坐的近了些,“哥哥,别伤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我的病,马上就能好了。”
八岁的小姑娘,还不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见他还闷闷不乐地撇着嘴,姑娘放下蚂蚱,半个身子贴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学着大人哄小孩的动作,轻拍他的背。
青衣团子猛地扑到怀里,一时间手脚都无处安放。
软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有人欺负哥哥吗?”
“没有。”
“哥哥撒谎!掉金豆没出息!”
“我没有!”
“我阿耶说了,要是被人欺负,那就要变成世上最厉害的人,把坏人全都赶跑。”姑娘仿若一个打了胜仗的女将军,有那么一瞬间像他的阿娘,她猛地推开他,直着脖子:“你得学我,欺负我大兄的人,还有这一身病,我迟早要把它赶跑。”
啜泣声戛然而止,唯有胸中汹涌澎湃。
回京后,所有人都在可怜他,叫他避开凶险厮杀。
太后想把他留在宫中教养,不想让他再回北境那种荒夷之地,姑母也劝他留在京城,不要跟着父亲再冒险。
只有这么个小姑娘告诉他,要迎难而上,变成一个厉害的人,亲手把坏人赶跑。
他紧握住双拳,忍住眼底的酸涩,“嗯,你说的是,打跑就好了。”
“咳咳...”小姑娘还准备说什么,却是似是开始猛地咳喘起来,捂嘴偏头,掏出袖中的小帕子,脸上仅剩的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你怎么了?”小姑娘咳得上气不接下棋,他慌忙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没有注意到屏风前急促的脚步声。
沈正忠听见屏风后的咳嗽声才发现见自家儿子没了踪影,见卫直大惊失色地绕到屏风后,慌忙跟了过去。
只见自家儿子坐在地上,身上还坐着个小姑娘,小姑娘正在自家儿子怀里趴着咳嗽,自家儿子一双手搂着小姑娘.......
我的个祖宗!
沈正忠正打算扒开自家儿子的爪子,却见卫直比自己快了一步,从地上抱起那只小团子,轻轻拍着背,小姑娘咳得没了力气,头蔫蔫地搭在大人的肩上。
“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跑出来了?”
沈正忠脚步顿住,站在旁边忐忑地问道:“这是卫直兄那颗掌上明珠?”
卫直似是有什么心事,也没察觉到两个孩子刚才不合礼数的姿势,“正是,小女近些天...得了风寒,没想到这孩子顽劣,竟是偷偷跑来这里。”
这姑娘如今长了本事,每次都是趁下人不注意从那狗洞偷偷钻出来。
这话自是不能同外人说,他丢不起这人。
沈正忠见小姑娘家没打算计较,不由松了口气,想起自己刚才提心吊胆,有气没处撒,只能重重地拍着自家儿子的头,看也没看两眼,“我们家这个小子从小也上房揭瓦的,倒是让卫兄笑话了。”
卫直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头,“叫你这么皮,回头你阿娘知道了不罚死你!”
姑娘和刚才完全不是一副模样,胆怯地耷拉着脑袋,好像见了猫的小老鼠。
沈轩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到那椅子上,小姑娘则是被府中下人抱了下去。
出了卫家大门,自家阿耶又重重一拍他的脑袋,“以后你可别这样了!”
“我怎么了?”
“你刚才是不是搂人家姑娘了?”
“不......不能搂吗?”
“不能。”沈正忠嘴巴抿成条缝,一时无语。
也怪他和孩子他娘,这孩子从小跟着他们在北境长大,从小只教他舞刀弄枪,兵法国道,却忘了教这孩子世家礼节,分寸界限。
“为何不能?”
见儿子非要刨根问底,沈正忠耐心说道:“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你要是抱了人家姑娘,以后是要娶她的。”
“哦。”沈轩语不惊人死不休,“那我刚才抱了她,是不是要娶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卫明姝:这应该是青梅竹马了吧。
作者:算吧。
沈轩:这算不算青梅竹马?
作者:...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