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有些决定做了就再也不能回头，她不能回头，也没有办法回头。

春光融融，她抬头视线落在高高的花枝上，叶色青翠欲滴、桃花妖娆芳菲，一只鸟儿沐浴在金光下，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只鸟儿振动翅膀飞向了高高的云霄。

从振翅飞翔的那一刻，鸟儿就再也没有回头。

秦明殊收回目光，她神情无比平静，语气平淡道：“奴婢明白世子的意思了，奴婢愿意快刀斩乱麻。”

说完，她便起身准备推开柴房的门进去、同柳望月一刀两断，可不曾想裴钰却动作极其自然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她不明所以只能随着他的脚步踏上朱红色的长廊。

似乎是察觉到她疑惑的目光，裴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若是要彻底断绝关系，这把刀一定要锋利，还现在还差一块儿磨刀石。”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朱红色的长廊，柳色依依中，他们宛如一对璧人，是比无边春色还要夺目的存在。

这件宅子中并没有什么奴仆，或许是一切事情都尘埃落定了，又或许是晨间的那碗苦药发挥药效了，秦明殊觉得头没有那么痛了，就连喉间的血腥味也淡了许多。

秦明殊原以为要去的地方很远，没想到坐在马车上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马车就停下了，以往每次要下马车的时候，裴钰都会先她一步起身，可唯独这次没有。

她还以为这次让她先下马车的意思，她正准备起身，忽而被裴钰按住了胳膊，等她重新坐回位置上以后，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端起放在桌面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随后语气和善道：“明殊还是先掀开帘子看一看，再决定要不要下去。”

闻言，秦明殊只觉得莫名其妙，毕竟他们都已经到这里了，难不成还差看一眼的功夫，若是根本没必要来这个地方，他又何必带她到这里？

只是想到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子，她还是动作小心谨慎地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她浑身顿时就僵硬了。

只见外面的长街脏乱，长街尽头是一片荒废已久的屋子，长街两旁是形形色|色的乞丐，衣着破破烂烂、端着一个碎瓷碗在乞讨，即便是坐在马车中，连绵不绝的哀嚎声也能传入耳中。

她虽然没有来过这里，但是通过眼前的景象也能猜出来，这里就是传闻中的旧衣巷——俗称乞丐窝，京城的乞丐都聚集在这个地方。

一道帘子之隔，隔开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乞丐看见巷子中停了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都不约而同看向了马车，只等着里面有贵人走出来，就蜂拥而上抢走贵人的钱财。

反正贵人来旧衣巷就是为了布施，他们当然要积极一些才能有钱拿。

若不是有裴云手持长剑坐在马车外，只怕乞丐们早就将马车围个水泄不通了。

秦明殊浑身僵硬，她一直撑着帘子、透过那扇狭小的窗口望向脏乱的长街，裴钰什么都不用说，仅仅是将她带到这里，她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是她的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她这次不能下定决心同柳望月一刀两断，只怕不日柳望月就会被砍断手脚扔到旧衣巷。

无声无息的威胁，教她不寒而栗。

那条毒蛇拿捏住了她的七寸，她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放下帘子，她眉眼低垂平静道：“世子，奴婢知晓了，奴婢从今以后同柳望月再无半分瓜葛。”

裴钰狭长的眼眸微掀，并没有接话，他扬声唤了一句裴云的名字，马车便驶出了痕迹斑斑的旧衣巷，他抬手提起茶壶再度为秦明殊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

秦明殊接过茶盏，茶壶中的水早就变凉了，茶盏握在手中也不再滚烫，一如她的一颗心，从刚开始觉得愤懑委屈、到现在只能无可奈何妥协认命。

奴婢身、梅花骨，这就是她最大的不幸。

她不知道接下来裴钰会带她去什么地方，她也根本不在乎，反正他就是要逼着她做出选择。

可千算万算，秦明殊也没想到裴钰居然会直接带她来大理寺，被他扶着下马车以后，她一抬头就看见“大理寺”这个不容忽视的牌匾，她自诩善于揣摩主子的心意，可却总是猜不准他的心思。

他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大理寺关押犯人的牢房修建在地下，一扇铁门推开、烟尘如柳絮般荡漾开来，她忍不住别开头、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可却无济于事。

沿着石阶一路往下走，阴冷潮湿的感觉就无孔不入地袭来，明明已经到了春日，可是这牢房却像浸泡在连绵秋雨中，潮气如同绣花针钻进人的皮囊中，而后将身躯一点点撕碎。

越往下走，血腥味就越重。

血腥伴着潮湿发霉的味道混在一起，犹如一把利刃破进肺腑之中，搅得人五脏肺腑碎在一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前这一切都超出了秦明殊的认知，她从前待在深宅大院，在她看来这辈子最大的期望就是飞出高高的院墙，她以为后宅中的阴谋诡计就能将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可她却忘了，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皮肉之痛。

地牢中暗不见天日、阴冷潮湿，她站在狭小的走道上，她看见牢房中的囚犯身上都有各种各样的伤痕，皮肉撕裂、骨头断裂，她站在原地只觉得天旋地转。

梦中的情景同眼前的景象交织在一起，她明白了，怪不得今日裴钰情绪如此平静，原来他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两块磨刀石。

她是那把刺向柳望月胸膛长刀。

柳望月是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些年，她与他早就不分彼此了，她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就是他，如果可以，她宁愿死也不想连累他。

只是裴钰现在逼着她对柳望月动手，他总是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更让人难以接受。

甚至他还嫌弃她这把长刀不够锋利，为她准备了旧衣巷和大理寺这两块磨刀石。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1】

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传闻中霁月清风的世子裴钰、居然会是这样心思诡谲、手段狠辣的人，真是可笑，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居然还在心中惊叹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神仙人物。

他的伪装还真是天衣无缝，怪不得能在京城有了那样的好名声。

人人都道世子裴钰面容清俊、翩若谪仙，可曾有人知道这幅神仙皮囊下是何等蛇蝎心肠？

他是厉鬼，只为索她一人性命而来。

她到底做了什么孽，要被这样一个人喜欢上？

阴暗潮湿的地牢暗处有无数虫鼠在噬咬，那些虫子仿佛沿着皮肉钻进她的心窍，吞噬着她一颗早就千疮百孔的善心，秦明殊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她觉得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上，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眼前一黑，顿时就侧着身子朝着地面倒去，若不是裴钰及时上前扶住了她，指不定要摔成什么样子。

裴钰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他垂眸注视着她血色尽失的面容，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她的眉眼、最后从她的唇瓣拂过，她唇瓣上的口脂早就掉的差不多了。

可是他的指尖还是染上了一点殷红。

他不能容许她还将柳望月放在心中。

若是要根治病患，需得下狠药剜掉腐肉。

她既然狠不下心，那就让他来动手。

裴钰径自将她打横抱在怀中，抱着她一步步离开了这间暗不见天日的牢房，只要除去柳望月这个杂碎，往后他们就能和和美美在一起。

大理寺旁边种着两棵常青树，风雨不歇、碧绿如初，这种树按道理适宜种在江南，可那又何妨，现在不是照样长在了京城。

只要金贵养着，一棵树都能活下来。

她也能。

不就是换一个心上人吗，这不是什么难事。

那厢裴云正守在大理寺门口，却看见世子抱着秦姑娘走了出来，他不清楚在地牢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准备开口询问世子，却在触及世子冰冷彻骨的目光后陡然噤声。

决心敲响登闻鼓的这一日，柳望月就没想过能活着回来，他知道身后有跟着他的暗探，索性一早就出门，专门挑人迹颇多的繁华地去，这般饶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是甩开了跟随的暗探。

他一刻都不敢多耽误，急匆匆就朝着府衙跑去，只要敲响登闻鼓，他就能无牵无挂死去，他就再也不是明殊妹妹的累赘了。

他爱她，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照顾她，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知晓她一直都希望能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活着。

他死了，世上就没有人能够牵绊住她了。

他愿意为她而死，只要她能得偿所愿。

偏偏，他明明距离登闻鼓只有最后半步了，他伸手眼看就能拿到鼓槌了。

可惜就差那么一点，他却被人从身后直接打晕。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可就差那么一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1】“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出自《金瓶梅词话》，指人心莫测，要时时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