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裴钰,你是不是要把我逼死才甘心?”
闻言,裴钰微微一愣,还以为是院子中有人对她说了闲话,只是主院中都是一些粗使奴仆,他视线落在墙边的那棵青梅树上,料想是这棵树的原因,正准备开口解释,却见秦明殊眼眸一闭摔倒在地。
他便顾不得考虑旁的事情,先把她抱在怀中送到了屋子里面。
他原先只以为这是棵普通的青梅树的,原本想着将树移过来给她留个念想,却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看来这棵树于她有些特殊,思索片刻,他就吩咐匠人重新将树挪了回去。
他找的都是能工巧匠,不会有任何问题。
梦中浮浮沉沉,移步换景,她明明站在旧衣巷,扭头却出现在了大理寺地牢中,到最后一晃眼前又出现了鹅毛大雪,她重新回到了十岁的那一年,阿娘重病在床,她卖身攒钱给阿娘治病,那天的雪真的好大,她在侯府门前跪了许久才等到开门。
很冷,真的很冷。
春光融融,阿娘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要她发誓此生绝不为人姬妾。
年岁久远,秦明殊有些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发誓的了,她仔细在脑海中搜索蛛丝马迹,总算是想起了当年的话。
“阿娘放心,此生明殊绝不为人姬妾,若真到了穷途末路,女儿宁愿一死了之。”
满树青梅熟透落在地上,她一直在流泪,她不想违背誓言,她真的想去死,可是裴钰以柳望月的性命相要挟,她该如何是好?
仰头望青梅树,一颗青色的果子从枝头坠落砸在她头上。
于是,秦明殊从睡梦中惊醒,这才发现一切都是梦,梦醒以后再也不会有熟透的梅子了。
她察觉面上一片冰冷,伸手摸向自己的脸庞,这才发现她早已是泪流满面。
不对,有些事情不对,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感觉,言辞的匮乏让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她确定阿娘不会怪罪她,她是身不由己,阿娘定然不愿意看见她这个样子。
裴钰并不可信,她分明已经答应他的要求了,可他还是对柳望月动手了。
现在她还不是他的妾室,他便已经开始计较从前那些事情,相处久了,他只会更加计较她的从前,身处内宅,他一手遮天,他到底对柳望月做了什么事情,她根本不会知道。
情爱并非是人生的全部,她今日已经同柳望月一刀两断了,纵然是被逼无奈,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她的选择。
她愿意与他同生共死,她并没有对不起他。
她甚至愿意为他暂时委屈自己,可是她也只会为他委屈一次。
过两日就是科举考试,他若是考上了努力出人头地,以后便能保全自己,她欠他的已经还清了,她不能一辈子为他委曲求全。
人活在世,她要先做她自己,然后才能做他的明殊妹妹。
只是她以后都不会做他的明殊妹妹了。
从她将自由置于他性命之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回不去了。
她最爱自己,必要时可以舍弃一切。
这两日她确实在担心柳望月的安危,可她并不是一个脆弱的人,遇到难事也不会柔柔弱弱只会晕倒,她装作为柳望月伤心断肠的模样,本就是为了麻痹裴钰。
她要让裴钰知晓她的软肋,让他自以为能够全然掌控他。
最后在他胸有成竹、放松警惕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柳望月既然说爱她,那便是为她丧了性命也愿意,他去敲登闻鼓时相比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若他死了,她会记得每逢清明替他上一炷香。
翻身下榻,她连鞋袜都顾不得穿,赤足就往院子里面跑,却见本该移种青梅树的地方仍然是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方寸之大的树坑。
她急匆匆往裴钰的屋子里面冲,没有理会守在门口的裴云,三千青丝披在身后,她直接推门冲了进去,语气冷漠中难掩焦急,“裴钰,那棵青梅树呢?”
“挪回去了,”裴钰从藤椅上起身,朝她走来,清俊的面上沾染些许歉意,“明殊,是我错了。”
白日她扇他的那一巴掌并不算重,他并不生气,只是有些惊讶她的反应,他那样对待柳望月她都没有生气,可不过是一棵青梅树,她就如此气恼。
又或许那棵青梅树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裴钰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逼她太紧了,他手段本就偏激狠辣,蛰伏多年让他养成了出手就要一击毙命的习惯,他这人就是条毒蛇,永远想着如何绞杀旁人。
这是他第一次费心去谋划一个人,他希望把她逼到绝境,让她以后只能依靠着他一个人。
他不想逼死她,他只是想让她奔向他。
主动奔向他。
她的眼里和心里都只能有他一个人。
隐隐约约,他感受到了一股惴惴不安的意味,这种感觉陌生又新奇,也让他觉得更加离不开她了。
原以为这次她要生气许久,就在裴钰思考等科举结束、要不要在朝堂上提拔柳望月安抚她的时候,亲明殊忽而跪在地上,眼眶微红、嗓音发涩,仰头望向他道:“世子,那棵树是奴婢年幼时阿娘亲手栽下的,奴婢当年卖身进入侯府就是为了攒钱替阿娘看病,可惜阿娘还是走了。”
“那棵树是奴婢最后的念想了,奴婢一切都依你,只求世子不要夺走奴婢最后这点念想。”
话刚说完,她就重重伏下身子拜了一拜。
她从前向裴钰跪过很多次,可只有这么一次是彻底跪在了他心上。
将他的一颗心都跪进了土里。
他明明喜欢她,可他所有的谋划都让她逼向了另一边,他步步紧逼、她无路可逃,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可为什么他还是不满意?
他自以为自己是攀爬桃花的毒蛇,同时却被桃花生长出的枝桠缠住了身体。
不过,他心甘情愿。
她鸦青色的发丝顺着身体蜿蜒而下,像是一株野蛮生长的藤蔓,他站在原地,任由这片藤蔓缠住他的身体往下坠。
裴钰弯腰蹲下身子,他伸出右手抬起秦明殊的下巴,一张皎若春水梨花的美人面就显露在眼前,他视线落在她无言泪流的美人面上,轻轻凑近,用唇瓣亲走了所有的眼泪。
这次,他发现她的眼泪是咸的。
秦明殊没有避开他的动作,在这场以心为博弈的争斗中,她只能赢、不能输。
“明殊,只要你一直留下来,所有的事情我都答应你。”
许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秦明殊的一颗心总算是安定下来了,她这两日情绪起起伏伏,已经经受不起半点刺|激了,顿时身子一软就昏了过去。
府中有看诊的大夫,那大夫已经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了,刚刚回到院中还没来得及休息多久,便又被世子差人喊了过去,看见床榻上昏过去的秦明殊后,大夫更觉头疼。
他虽然是这两日才到世子府里伺候的,但是对于世子与这位秦姑娘的事情也算了解一二,世子把人家都逼到这种份上了,秦姑娘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哪里受得住?
大夫诊断过后低低地叹了口气,随后对世子道:“世子,秦姑娘这两日惊吓过度,昏厥是正常的,往后要记得让她每日服用安神的药物,这段时间务必不要让她再受什么刺|激了,若是情绪一直这么大开大合,只怕容易忧虑过重早亡。”
这话说得已经是颇为严重了,裴钰自知理亏倒是没说什么话,等到人都离开后,他守在床榻边先是给她喂了药,随后就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她睡梦中的面容。
待了许久,他才离开。
自他离开后,秦明殊便睁开了眼眸,她面沉如水、翻身下床从柜子里面找出一方绣帕,仔仔细细对着铜镜擦了擦面容,仿佛这样就能拜托被毒蛇缠上的阴冷感。
他以为他做出这个样子,她就会感激涕零吗?
她才不会。
她才不会爱上一个逼迫她的人。
闲来春半,转眼就到了科举考试的日子,那日裴钰派人送重伤的柳望月回书院,可等到奴仆赶到的时候,柳望月就已经一瘸一拐离开了,奴仆当然不会追上去,本来世子让他们过来就是装个样子,谁会真的在意一个寒门学子的死活。
柳望月回到书院中打了盆清水清理身上的伤口,咬牙上完药以后,他才脱力一般躺在床榻上睡着了,翌日就发起了高烧,若不是同窗见他迟迟没有出门喊他,只怕就此烧傻了。
见他生病,同窗心中暗生惋惜,他本来是这届学子中的佼佼者,极有可能中举,但偏偏出了这样的事情,两日后能不能上考场还是个问题。
因为受到惊吓的缘故,秦明殊的病情也是反反复复,发热梦魇,数次从睡梦中惊醒,不过是半月的功夫,身形就消瘦了许多,春已过半,窗外的桃枝开得愈发妖妖娆娆,可是她却越发清减了。
裴钰放心不过,每每有空的时候就在床榻边守着她,可惜还是无济于事。
愁来上心,人比黄花瘦。【1】
作者有话要说:【1】愁来上心,人比黄花瘦。「——化自李清照“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