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裴钰，人死了，他们也能救回来吗？”

顿时，裴钰被咽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她那双冰冷如霜的眼眸，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浅显易懂。

可是只要柳望月一日处在他的掌控之下，只要她还顾念同柳望月往昔间的情分，她就永远不会自戕。

这些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春雨如刀，割开他们这些日子还算温情的假象，裴钰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话，可惜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把油纸伞，重新将油纸伞举在她头顶。

她对柳望月的感情就是一条绳索，这根绳索锁在她的脚踝上，如果无法做到彻底割舍，就只能画地为牢。

他既希望她能尽快放下柳望月，可却又想用这条绳索经年累月地困住她。

油纸伞笼罩在头顶，雨珠打在油纸伞面、密密麻麻汇聚成一道雨帘，秦明殊站在帘内，夜深如墨，她看不清裴钰的面容，两人静静相望不说话。

良久过后，她才开口语气艰涩道：“裴钰，我要回去看看。”

两人匆匆换了衣裳，吩咐裴钰驾着马车前往落霞村，长街雨水积杂、乱风嘶吼如兽，马车行走起来分外艰难，裴云穿着蓑衣赶马，可惜路程还未过半，他身上的衣衫都已经尽数湿透了。

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硬生生走了一个多时辰，等到了院门口的时候，秦明殊率先下了马车，裴钰紧随其后替她撑着油纸伞，推门进了院子，果不其然院子中的青梅树已经倒下了，青涩的果子骨辘辘落满地。

青梅未熟，却先死。

有生之年，裴钰从未遇见过这么棘手的事情，匠人将树移栽后确实考虑过风雨的问题、是以用绳索绑在树枝拴在地桩上固定，可惜今年的春雨来势汹汹，风雨太大了。

他想要开口安慰她，可惜喉间格外艰涩，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知道也不可能放手，她现在有多恨他并不难猜。

秦明殊弯腰捡起了脚边的一枚青果，木然地往口中送，酸的很。

她却仿佛并没有意识到，只是一味咀嚼吞咽，等吃完一颗后，她便重新蹲下来开始找新的一枚。

裴钰站在她身旁替她撑伞，到底还是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伸手径直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那枚果子猝不及防从她手中脱落，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坠向远方。

“明殊，是我考虑不周，你打我骂我、我都接受，只是你不能折腾自己，”裴钰扔了油纸伞，将她打横抱起走进了屋子中，在屋中摸索许久总算是找到了红烛和火折子，“明日我就请匠人来重新移栽。”

明火驱散黑暗，莹莹烛火映照在他眉眼如画的面容上，只是不管他如何说，她都没有反应。

到最后主仆三人只能在这间院子里住一宿。

好在出门的时候提前备好了几身衣裳，在这里住也能换了身上的湿衣，不至于感染风寒。

可惜，翌日春雨并没有停。

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小半个月，裴钰虽然请了匠人过来精心栽种青梅树，可最后青梅树还是死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秦明殊的神情分外平静，她命人将这棵青梅树批成柴火，到最后一把火烧了。

往事灰飞烟灭，来时究竟如何还是一团迷雾。

春雨连绵了小半月才算是彻底结束，转眼就到了四月，莺飞草长正是好时节，雨过天晴，就连京城的天都比往日要格外蓝一些。

因为前段时间淫雨霏霏的缘故，上巳节和科举同年大会都无法举办，陛下便下旨将节日往后推了一段时间，哪料转眼就到四月，索性下旨将两个节日合并在一起大办，雨水连绵半月人心惶惶，正好需要一场节日安稳民心。

是以，今年的节日格外隆重，皇城提前三日便开始张灯结彩，各家各户门前都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秦明殊倒是不关心这些事情，天一晴她就在院落里面重新种了一棵青梅树，从栽种到浇水都亲力亲为，倒是让她忘却了许多不该有的烦恼。

起先裴钰也问过她落霞村哪里应该怎么办，他想过要在那里重新种一棵青梅树，只是也要先询问她一番，这件事的起因就是他擅作主张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他以后不会再自作聪明了。

可惜她拒绝了，毕竟再种下的青梅树也不会是当初那棵了。

后来看见她愿意在世子府种青梅树，裴钰倒是为此高兴了许久，毕竟她一开始根本不愿意在府中看见青梅树，现下倒是愿意亲自动手种树了。

暴雨过后，枯树长新枝，岁月会抚平一切伤痕，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来日方长。

到了上巳节的这一日，裴钰便带了秦明殊出府游玩，两人白日的时候在酒楼用膳，上楼的时候忽而听见一处雅间很是热闹，隐约能够听见“探花郎”这三个字。

秦明殊无甚反应照常朝前走去，反倒是裴钰停下了脚步，她面色如常朝前走去，却见他驻足站在二楼的拐角处，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这才跟了上来。

有些人根本不值得他去浪费时间。

蝼蚁而已。

白驹过隙，无需庸人自扰。

酒楼三楼窗外挂着红艳艳的灯笼，从楼下仰头往上看只能看见黄穗子，秦明殊坐在靠窗的位置，推开了木窗、稍微勾着身子往外看，就能看见灯笼随风摇摆，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白日长街都是商贩，卖着各种各样的花灯，曲水流觞、沐浴而歌，到处都是人迹，热热闹闹的声音仿佛能够吞噬一切孤寂。

往日上巳节都是祓禊「fu xi」的日子，刚巧跟科举同年大会撞在一起，众人皆知所谓同年大会都是达官贵人榜下捉婿的日子，碰巧两个节日撞在一日，沐浴踏青的人便少了很多，适龄男女更多的是想要借着这个时机与意中人互通心意。

是以，长街两旁多了许多卖花灯和荷包的人，如无意中人，则放河灯于流水中许愿；若有意中人，则可买荷包相赠，若那人有意便会收下荷包。

秦明殊这些日子病情反反复复，是以精神不太好，在酒楼用过午膳后就回世子小憩了，这一觉昏昏沉沉，梦中灯影错落、那树青梅树有些晃到了她的眼睛，竟是比灯笼还要刺眼。

梦里身是客，抬眼尽错落。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梳洗过后，裴钰便过来带她出府游玩，白日将尽、华灯初上，夜幕逐渐笼罩下来，花灯十里将夜空映出了霞红色。

秦明殊一路上都兴致缺缺，一直走到清河边的时候看见了许多人蹲在河边放河灯，她眼底升起一抹雀跃，神情难得鲜活了几分，她让裴钰守在原地替她找一个空位置。

交代完这些事情，她便拿了些许碎银要去买一盏花灯。

只身没入人潮涌动处。

像条奔赴江河的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