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人生在世,几多沟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短短八个字看似简单,做起来简直是难于登天,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会有所求、有所念,就连寺庙圣僧也未必能做到全然清心寡欲。
秦明殊曾经以为这不过是世上最简单的愿望,她不求荣华富贵,只求逍遥自在,可惜裴钰毁了她的一切,他亲手摧毁了她梦中的一切。
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这世道不公,她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根本就是作茧自缚,她总以为身为奴婢衷心伺候主子就能顺利赎身,是她天真、是她忘了奴婢的生死本来就掌握在主子手中。
为奴为婢,谈何追求自由?
她天真的可笑。
况且她的愿望本就是堆砌在一堆浮云之上,她希望柳望月科举后替她赎身,她觉得与他成婚后日子就能一天天好起来,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她与他青梅竹马,她当然相信他。
可世事易变,并非“信”之一字可以全然做到。
来日方长,长则生变。
说来可笑,她想要的自由自在居然就是嫁作他人妇,困守内宅。
夜色沉沉,前路熹微,秦明殊不知道来日如何,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她只能拼命往前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胳膊上隐约传来细微的疼痛,她再无退路,抛却过往斩断束缚,不撞南墙不回头。
若真到了无路可走的那一日,她就撞个头破血流。
裴钰沿着马蹄足迹一路追赶,一直走到天色将亮的时候才找到秦明殊的休憩地,只见一堆灰烬旁、倒着一匹白马,他快步上前却见那马匹已经没有了气息。
他面无表情盯着眼前的灰烬,此生运筹帷幄却偏偏在她身上接连撞壁,被她算计的体无完肤。
他盯着白马的尸体很久没有挪开目光,她最好祈祷不要被他找到,她有本事就一辈子隐姓埋名。
天色熹微,秦明殊一直朝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天总算是一点一点亮了,她不知道用银簪在胳膊上划了多少下,才勉强撑到现在,沿着小路走了许久,眼前的路总算是逐渐开阔了一些。
她眼皮沉得很,索性在四周找了个比较隐蔽的地方,靠着树干坐下,她先是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扯得凌乱一些,鬓发青青垂下来遮挡住她的面容,她伸手在地上摸了两把泥糊在脸上,并用银簪将身上的衣衫都划破,这才靠着树干昏睡过去。
即便是在睡梦中,她掩盖在衣袖下的右手还是牢牢握着银簪。
不知何时空中又飘起蒙蒙细雨,冰凉的雨珠滴在裴钰面容上,他闭眼靠在树干上休憩,身前是一堆灰烬,即便是下起了雨,他也没有想过要换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
他坐在冰冷的地面,身边是陪伴他多年的白马的尸体,终于久违地感受到了多个时辰以前秦明殊的体温,还有她一颗冰冷绝情的心。
大雨冲刷了马蹄印和她留下的足迹,一切事情仿佛都要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可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
他与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许久以后,裴钰睁开狭长的眼眸,夏雨如丝、细密连绵,他抬眸看着面前的一堆灰烬,夏雨冲刷尽了一些新土,他起身环顾四周,敏锐地察觉到有一处地面被挖过,轻笑一声,他走了过去弯腰捡起一根粗树枝挖起新土。
她倒是聪明,还知道用新土覆盖、并且踩实覆盖痕迹,可惜下雨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夏雨冲走了她逃跑的踪迹,也冲刷出她留下的蛛丝马迹。
挖开泥土,他蹲下身子找出她埋下的东西,只见里面是两根金簪,还有一些旁的银饰,出门的收拾行李,他过目不忘当然记得她都带了什么东西,将这些首饰从坑中拿出来随意看了一眼,只是少了一根银簪。
她要逃跑,却只带一根银簪?
包袱中的银票,她恐怕不敢花。
也不怕饿死。
裴钰将银饰扔在地上,用衣袍将两根金簪擦干净放入怀中,视线重新落在那堆柴火灰烬上,干柴燃烧后确实会留下灰烬,但是绝不会如此细碎。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所想,一阵风吹过,伴着绵绵细雨,一块儿浅粉色的布料从地面被风吹起,裴钰大步走进捡起那片布料看了一会儿,忽而眼眸微眯,随后将布料重新扔了。
他知道她要去哪里了。
因为赶路的原因,他这几日都穿着一袭黑衣,黑衣如墨倒是衬得他越发俊眉修目、身形颀长,因此挂在腰间的那个月牙白荷包也就更加显眼。
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裴钰骨节分明的手指解开了腰间的荷包,他弯腰重新捡起地上的那片浅粉色布料,将其放进了荷包中,随后将荷包放进怀中。
他在江南渡津府当了三年的知府,对江南周边地形还算是比较清楚,辨认过方向后就朝前走去。
她逍遥不了多长时候。
秦明殊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细细雨丝落在脸上可她根本感觉不到,沉沉泛舟梦中,一直到耳边传来一道雷声,她才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简单整理了一番衣着,又往脸上抹了些泥泞。
将双手伸到雨中冲洗掉泥泞,她掏出一包草药继续干嚼,或许是从裴钰身边逃掉的缘故,她心情松快了许多,连带着头也没那么疼了。
吃完草药后,啃了两口干粮,她往手上抹了些泥,继续赶路。
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就到了官道,她虽然不认识路,但看见流民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秦明殊看了看自己的装扮与旁人并无太大差异,这才算是松了口气,随着人流朝前走去。
黑压压一群人都是逃难而来,秦明殊置身其中,她能感受到一股求生的意志,未到绝路,焉能放弃,只要活着,一切就都有可能。
她不过是遭受了一些挫折,相比旁人背井离乡、亲友离散,已经算是幸运了。
路过明春河的时候,她用帕子包着官印装作手滑扔了进去,见滚滚河水瞬间卷走官印,她心中解气的同时却也觉得悲怆,洪水肆虐、时局动荡,哀民生之多艰。【1】
只是现在她自身难保,也无力去救旁人。
大江滔滔,我心哀哀。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2】
能够在乱世好好活着就算不错了。
穿过明春桥不久后,她就看见了一座高高的城池,渡桥摇摇晃晃、桥下水流湍急,她深吸一口气才敢上桥,扶着绳索小心翼翼过了明春桥,她仍是觉得小腿微微泛软。
随人流走近城池,在官兵的安排下,流民排成一队挨个登记户籍,看着身前长长的队伍,秦明殊在心中思索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官兵的盘问。
她一直都不喜欢撒谎,可是都是被逼无奈只能撒谎,后来在裴钰身边几经周旋,她每次想到自己自作聪明撒谎的那几次,都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托裴钰的福,她这辈子都不想撒谎了。
思索再三,她还是决定装个哑巴。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不说不错。
上午的时候飘着濛濛细雨,现在倒是雨停了,金光灼灼洒落,难得的好天气,她抬首遮住眼眸望了望天,竟是看见一座虹桥。
那座虹桥横亘天际,碧色如洗,她仰面微风吹动发丝,明明是落魄的乞丐打扮,可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却亮的惊人。
她想,风雨总算是过去了。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3】
办理户籍的程序比较繁琐,官兵需要细细盘问,若是有熟人作证,更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但是也不乏有些流民家中亲人全都丧命,背井离乡才能活下来。
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终于排到了秦明殊,原以为官兵的询问会十分复杂,没想到那官兵见她是个哑巴,就让她在登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提笔写下名字后,便拿上临时路引就进了城,以防万一,她刻意将自己写得潦草了一些。
明春府城内的治安好了许多,因为近些日子流民大肆涌入,担心流民会扰乱治安,明春府的知府吩咐在每条街道都派了一位官兵镇守。
官兵人手不够的时候,便从流民中征用,每日管饭还有钱银拿,倒不失为一个好差事。
秦明殊走在长街上,留神观察着四周,没走一段路就发现官服有在派人施粥,简单看了一会儿,她倒是觉得自己来对地方了,明春府知府手段了得,怪不得明明处在南北交界之地、却仍然能将明春府治理的井井有条。
哪怕明春府在短时间内涌入了众多难民,这里的百姓却还能安居乐业。
若是从前她定然也看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可是在裴钰身边待了这么久,她读了许多圣贤书,自然也了解到了一些治国良策。
明君御下,当恩威并施。
看见许多流民在粥棚前排队,她便也走了过去排在队末,官府办事效率很高,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便轮到她了。
伸手接过瓷碗,她端着白粥走到一旁,垂眸见白粥中混着些许泥土。
她倒是不在意,毕竟这三日都没怎么吃东西,早就饿的不行了。
端起碗将白粥一饮而尽。
她来不及咀嚼就尽数吞咽了下去。
尽管没有品出来这碗粥到底是什么味道,她却觉得这碗粥异常美味,有自由的味道。
只要能离裴钰远远的,别说是搀着泥土的白粥,就算是树皮,她也愿意啃。
只要离他远远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江水汤汤「shang shang」,汤汤:指水势浩大、水流很急的样子;见于《书·尧典》:“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 「此段注释来自百度百科,见于上一章“江水汤汤,何处寄吾心?”」
【1】哀民生之多艰。「——出自屈原《离骚》」。
【2】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出自先秦·佚名《沧浪歌》」
【3】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出自唐·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