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一阵凉风拂过，惊人的冷。

裴钰面无表情盯着面前空荡荡的地方，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件他铺在地上的外衣，乌云蔽月、冷风戚戚。

他不知道应该作何感想，他自认冷心冷肺，不是一个情绪起伏大的人，只是现在看着眼前人去楼空的这一幕，此时却是硬生生被气笑了，这算是什么？

他怕她生病禁受不住连夜奔波，遣散属下自己一人留下照顾她；他替她煮药、觅食，他在附近不敢走远生怕她出现什么意外，如今看来最大的意外就是让她一个人待着。

他就不应该被她温顺的表象所欺骗。

发热体虚，她竟然还是要逃。

也不怕死在半道上。

将手中的兔子扔在了地上，顿时两只兔子就一蹦一跳离开了，没日没夜赶路，裴钰也是身心俱疲，可现在他一点困意都没有，他要去把她抓回来。

她根本就是算好了，说不定感染风寒也是故意的。

支开他身边的所有人，哪怕他能够从别的地方调人，只怕等他那些属下赶到就已经是几日后，到时候她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她若北上离开，他奉旨南下，就算是想要找到她也需要花费多日，况且保不准她又会看上什么穷书生，若找到的时候她已经同旁人成亲了，他怕是要呕死。

她若南下春台府，那是柳望月的辖区，到时候找到她那情哥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两人你侬我侬将他当做什么？若真是如此，等他找到她的时候，就将柳望月挫骨扬灰。

这两种情况，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无法接受。

她风寒未退、且不会骑马，现在定然走不远。

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裴钰蹲下身子垂首仔细辨认着地上的马蹄印，沿着马蹄印找到了她离开的方向，便起身面无表情朝前走去。

她最好逃得远一点，别让他这么快找到她。

这次任凭她哭得如何楚楚可怜，他都不会再心软了。

色令智昏，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

在他身后是无边夜色，夜色沉寂如虎，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吞噬，他踩着泥泞朝前走去，将一切孤寂抛诸身后。

秦明殊从包袱中找到了两块打火石，费了许多力气总算是点燃了身前的一对干柴火，明火照亮她的面容，面色憔悴、可是一双眼眸却亮的惊人，她伸出手烤着火，打开一旁的包袱开始收拾行李。

此次出门、轻装简行，原定计划是赶路五天五夜到江南渡津府，今晚是第三晚，眼看就要到江南地界了，包袱中有一些钱银和路引、官印，秦明殊轻笑一声将玉石官印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她不禁去想裴钰现在的神情，怕是要气死了。

这官印等她遇见河流的时候就扔进去。

他不是自诩料事如神吗，那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现在会像条丧家犬一样被人抛下？

向来清贵无双的世子爷居然也有今日的下场。

想到他现在的神情，秦明殊才稍微觉得解气了一些，只可惜她能力有限，不能彻底要了他的命，来日等他走出这片荒林，还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

她右手指尖捏着裴钰的那份路引放在火焰上面，一直等到火舌即将卷到她的指尖时，才松开手来，她倒要看看，他要怎么去江南渡津府。

路引，官印他都没有。

他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她当然知道他神通广大，但能困住他几日就足够了。

天地之大，她多的是地方可以去，他要去江南治水自顾不暇，恐怕轻易不能找到她。

将裴钰的衣衫都拿出来扔在地上，秦明殊起身往上面狠狠踩了几脚，这才觉得心口的怒气稍微疏散了一些，她恨死他了，她诅咒他不得好死。

她不会去找柳望月的。

南下，北上都不行。

南下洪水肆虐、生灵涂炭，她这样形单影只的人容易被人盯上；北上难民涌入，京城已经不堪重负，陛下下令对进城人员进行严格的户籍审查，前段时间她的户籍已经并入了世子府，她的路引上也写的是世子府，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她现在还感染风寒，北上坐马车最起码需要半个月的功夫，她步行耗费时间只会更长。

她想了想，江南地界有处明春府，地处南北交界线附近，难民若是想要北上此处是必经之地，许多流民家破人亡，户籍都被洪水冲走了，自然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此地会对人口身份进行审查，若是没有户籍，便会给一个临时的身份证明。

她当然不愿意用自己的路引，思索片刻，她将自己的路引也扔进了火堆中。

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明春府刚好可以给她一个新的身份，流民千千万，她就不信了裴钰还能火眼金睛把她揪出来不成？

她将包袱打开换了一袭新的里衣，随后将所有的衣衫都烧了，连带着裴钰的衣衫也都烧了。

解开衣裳她借着火光看见了自己身上的伤痕，都是方才缰绳勒的太紧了，一路颠簸磕出来了许多新伤，她解开金疮药往身上洒了些药粉，肌肤有些破皮，药粉撒上去的时候有些许刺痛感。

秦明殊思索再三还是将剩下的药粉倒在了一块白布上，叠好后贴身带着。

此次出行，她带的首饰细软并不多，她只留了一根银簪用来挽发防身，随后将剩下的东西都埋进土里了。

她既然决定伪装流民，自然不能留下这些东西。

收拾了片刻，她只留下了草药、干粮、水囊和打火石。

银票贴身放入怀中。

包袱顿时轻了许多。

如今只剩下这匹白马没有处理，她知道这匹马跟随裴钰多年通人性，她不能让这匹马活着，无毒不丈夫，她从前就是太心软了才让裴钰处处拿捏。

人生在世，何必要求自己纯净无暇，她只是个最平凡不过的人，能够周全自己就算不错了，又谈何兼济天下？

乱世难安，人命轻贱如草，何况是一匹马？

想了想，秦明殊拔下了鬓发间的银簪走向白马，她伸出左手捂住了白马的眼睛，随后右手握着银簪直接捅进了马匹的脖颈处，马儿顿时发出一声嘶鸣。

她咬咬牙继续往里推，银簪尾端破开皮肉破了进去，只见白马忽而侧倒在地、彻底没了气息。

秦明殊从前是个连生肉都见不得姑娘，她怕疼、怕苦、怕黑，也怕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可是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她什么都不怕了。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怕。

从裴钰逼着她同柳望月断绝关系，从那棵经年的青梅树化为灰烬的时候，她这一生就什么都不剩了。

到底是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情，纵然心冷如铁，秦明殊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随后用力将银簪拔了出来，顿时温热的马血就溅了出来，纵然她躲避及时，可还是有几点鲜血溅在了她的面容上。

美人面如白玉盘、眸亮似珍珠，面点红玛瑙。

她脱力一般瘫坐在地上，右手卸力、银簪落在地上发出一道闷响，平缓许久，她起身用手随意擦了擦脸，将银簪上的鲜血在白马皮毛上蹭了蹭，而后重新将银簪插回鸦青色的鬓发间。

做完这些事情后，秦明殊才重新坐在了地上，她抱膝望天，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心跳如雷、声声拨弄心弦。

乌云蔽月，何处是吾乡？

江水汤汤，何处寄吾心？

一切都是裴钰逼的。

她就算是横尸荒郊野外，也绝断然不会回到他身边。

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天，秦明殊将明火灭了，她担心裴钰会追上来，顾不得休息只能连夜赶路。

她强迫自己吃了一些干粮，实在头疼欲裂的时候就干嚼草药，苦涩的药汁入口瞬间就能教人清醒，夜深沉如猛兽，她一刻都不敢停留，担心裴钰会顺着马蹄印和足迹找到她，她每走一段路都会用树枝拂扫足迹。

可惜连日多雨，泥土潮湿，总会留下一些细微的痕迹。

见此，秦明殊只能一边用树枝拂扫，一边祈祷夜间降雨冲刷足迹。

荒郊野外，她时时刻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走路也专门挑比较开阔的地方，她怕黑、怕野兽，可更怕裴钰。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已觉得筋疲力尽，本就是血肉之躯，况且她还感染风寒，在马上颠簸许久、又忍着疲乏行路，早已是强弩之末。

可不够，还不够远。

隐忍蛰伏三月多月，她才好不容易让裴钰放下了戒心，京城上巳节的时候，她孤身一人是离开的好时候，可却不行。

纵然孤身一人，她也担心裴钰会在她身边布下暗探，她不敢轻易冒险。

也害怕打草惊蛇。

焉知裴钰是不是故意的，他故意让她孤身一人，想要看看她会不会借机逃跑？

他心思深沉，她轻易猜不透。

她实在是怕了他。

一朝江南洪水肆虐、时局动荡，正是逃跑的好时机，错过了这个时机，她恐怕再难逃脱。

她必须逃，现在已经彻底得罪了裴钰，她无路可退。

若再被他抓回去，只怕他会派人将她看得更紧，她恐再无逃跑的机会。

想到这里，秦明殊眸中闪动寒光，她拔下发间的银簪狠狠刺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霎时鲜红的血流出沾染她的衣衫，留下一片暗色痕迹。

疼痛瞬间教人清醒，她迎着夜色继续赶路。

世间任何事物都休想拦下她。

她秦明殊生来自由，要无拘无束过完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