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玛莲坐在柔软的椅垫上，珍妮团成一团，卧在她的大腿上。

她能听到窗外人们纵情的尖叫和赞美，因为她的姐姐刚刚唱响了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生活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她措手不及，前天她还是那个会被小混混欺负的无助女孩，今天她已经穿上白色的小裙子，被拉菲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人的身边。她们搬出了拿出狭小的落脚点，来到了位于杰本明区的新家。

“玛莲，”银发女孩的头发被女佣细心地盘起，两侧的刘海用滚烫的发棒烫出了些可人的小卷，坐在她身边的人轻声唤着她，害怕像一个多小时前那样将这个小兔子似的女孩惊到，“要吃水果吗？”

“瓦尔奴戈殿下...”玛莲脱口而出想要拒绝，却在目击到温妮略显失落的目光后，将涌到嘴边的话语吞了回去，在对方的注视下，几乎是视死如归地开口道，“是的！温妮！我想要吃一些甜甜的巴鲁斯浆果！”

温妮笑着拍了拍手，吩咐站在身后的贾库从拉菲那里挑选事先准备好的小果子。这种酸酸甜甜的红黄色果实深受帝国人民的喜爱，物美价廉。温妮准备拿给玛莲吃的这些更是平原上皇室专属的田野种植出来的品种，比其他巴鲁斯浆果果实更大，少了一些酸味，甜的像是放了工业糖精。

珍妮在玛莲的身上打了个滚，翻身在她的大腿上踩出四朵小梅花。

“等今天的表演结束，玛丽会成为真正的帝国银莺。”看着小姑娘一颗一颗地吃着水果，温妮通过宽敞的露台看向圆形舞台上的银发少女。

“她一直都很喜欢唱歌。”玛莲说道。姐姐会在每天早上起来为她做好早饭，玛莲也是偶然一次提前醒过来，才发现姐姐会在房间外唱歌。而且，每次她们姐妹俩路过奥科圆形剧场的时候，姐姐总是会盯着墙外的海报看上很久很久。

温妮沉默了片刻，说道：“以后她会非常快乐地歌唱，我向你保证，小玛莲。”

“我只是希望她能够幸福，殿下，”珍妮从玛莲的腿上跳了下去，走到贾库的腿边蹭着他。玛莲咬开一颗浆果，感受甜腻的汁液在嘴中爆开，“我可以成为骑士吗？”

贾库蹲下身，用手指挠了挠白猫的下巴。

温妮回答道：“当然可以，等你再长大些，我会为你安排帝国最好的剑术老师。”

她看向一旁的贾库，常年伴随在她身侧的男人不解地看过来。

“贾库怎么样？他的剑术师承帝国的英雄马力威尔将军，而且他性格非常好。”

“听您的安排。”玛莲偷偷看向温妮的侍卫。对方依旧挠着白猫的下巴，把它哄得躺倒在地上，露出洁白的肚皮。

观众席上掌声雷动，人们在恭贺新星的诞生，帝国银莺婉转的歌喉和美丽的容颜在在座所有人的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记。

笃笃。

有人敲响了皇女的房门。

“好了，玛莲，”温妮在掌声和欢呼声中起身，弯腰轻声在她身边说道，“我有一位珍贵的客人要见，你可以和贾库道隔壁的房间内讨论一下剑术。”

末了，她又悄悄补充道：“他也许会有些害羞，不过你可以试着向他撒撒娇。或者让珍妮去，在他脚边转上两圈，他会答应教你的。”

“殿下，我听得到。”贾库无奈道，起身去开门。

抱着珍妮的玛莲跟在贾库身后，与那位珍贵的客人擦身而过。她微微抬头，看见那位客人半长的黑发，和那张熟悉的面孔。

呀，是那天在巷子中买走了所有莉莉兰花的哥哥。

玛莲突然低下头，快步跟上了贾库的步伐。

唐看着银发的小女孩从门边跑过，然后一溜烟地跑走了，像个逃跑的银色小蘑菇。

西斯塔向温妮行礼，然后离开了。他完美地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即混在人群里，在他的目标对象和一个黄皮肤的小子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时候，站在显眼的地方确保目标对象能够看见他。

“好久不见，唐。”温妮走回房间内，询问道，“茶？还是来点酒？”

“你这里有甜酒吗？”

温妮从酒柜里翻了翻，遗憾地摇摇头：“抱歉，下次我会让人准备好的。”

“别这么说。”唐耸肩，坐在了玛莲刚刚坐着的位子上。

帝国的皇女微笑着，旁人已经很难再从她姣好的面容上看出什么端倪。这样的微笑能够打消很多人胆小的蠢蠢欲动，这两年里温妮无数次地证实了这一点。

她提着裙摆走到窗边，白金配色的裙摆蹭过唐的脚面。她的肩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让人觉得空落落的，原本应该有个披肩之类的佩饰搭在她的手臂上。但现在，她的双臂悠然垂搭在露台的边缘。

“唐，我需要你进入敬神会。”她背对着身后的青年，凝望台上一次次被热情的观众呼唤回台上谢场的美丽少女。

“你需要取走什么东西吗？”这样的话，他似乎可以顺便去找一下悲悼之遗。

“不，”温妮说道，“我希望你能多关照一下那条人鱼。”

唐想起上次在布拉赤奥拍卖会上看到的紫眼睛的人鱼。

“是他？”

“命运的启示让我找到了他，但对于深海中的存在，我想没有人能够比你更了解了。”

唐顿了顿：“你希望我去‘研究’他？你希望他能为你做什么？”

“人类对于世界的研究进展太过缓慢，往往有些真相已经被其他种族知晓，而我们还在为漫长研究中的某一次突破而兴奋，”温妮摸着石栏说道，“我们没有时间等待，我们必须加快速度。”

人类仅凭一己之力逐渐揭开世界的真相，为此许许多多的科学家、生物学家、考古学家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奉献了一生。像是在沼泽中挣扎前进，每一步脚印都是那么沉重而艰难，却又值得庆贺。

“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为了人类的独立。”温妮用手指捏出一个姿势。

唐挑眉：“没问题。”他想温妮的意思应该是，敬神会需要什么，他就提供什么帮助。

温妮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会为你安排好的，等时机成熟，西斯塔会帮你的。”

可怜的西斯塔正在卫生间的隔间里卸掉自己的伪装。当他将西装的领带团成一团塞进裤兜里时，突然打了个寒战。

“老天保佑，我这就下班！”他搓着胳膊上激起的鸡皮疙瘩，从隔间中推门而出，快步向剧场的紧急出口走去。

圆形剧场高层的会面并没有在今晚的演出中引起任何的注意。贾库带着玛莲回到房间里时，温妮正独自喝着酒。

演出结束的玛丽来到房间，接走了因为时间过晚而昏昏欲睡的妹妹，再三感谢后将身上的披肩还给了温妮，然后抱着玛莲离开了。

“如果他们两个的关系比我们预计的要好，您该怎么办呢？”待人走后，贾库为温妮的酒杯中重新添满，问道。

温妮晃动着浅色玻璃制成的高脚杯，里面的酒液随着手指的转动而慢慢浸润了杯壁。她仰头喝下一大口，反正接下来又没有人会来找她，多喝一点也没关系。

辛辣的烈酒穿过喉头，呛得她不得不捂住嘴巴低声咳嗽。

“......你不会来为我拍拍背吗？贾库·乌马尔欧拉。”

男人似乎正是在等待她的这句话。他轻轻地将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掌放在温妮金色的头发上，隔着轻薄耀眼的发丝、白金的礼裙，像是抚摸着易碎的珍宝，轻轻拍动。

温妮直起腰背，将手中的酒杯塞到贾库的手里：“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贾库将酒杯随手放在桌面上，搀扶着温妮坐回座位。他贴心地取出一方手帕递给她，看她擦掉额头上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什么原因溢出的汗水。

“他对所有生物一视同仁。无论是天地间的飞鸟，还是水中的游鱼，亦或是啃食草叶的瓢虫，在他眼里与人类、神明、魔物，都是同样的存在。尽管不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他都能满足，但由此带来的不可掌控的恐惧也是相对应的。”温妮抓着座椅的扶手，有些撕心裂肺地继续咳嗽着。

似乎是在惩罚自己，似乎是对当下状况的不满。

“坐地起价，或者干脆耍无赖，把那个烫手的黑匣子扔出去，让他们两个去争吧，”她苦笑着，撩起耳边的发丝，“或许我真的不该进去，但不进去，我似乎连未来在哪里都看不见。”

背叛神明的代价已经在她的身上显现，日益衰弱的身体要多花上些心思才能好好掩饰。胸口处的花纹逐渐暗淡。

短短两三年，她已经知晓代价的力量。可怕的不是迎向死亡的奔跑，而是她开始有些后悔，有些懊恼，尽管她一直在说：“我会征服它们。”

“......是时候了。”她喃喃道。

“我不想等了。”

*

唐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他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复习准备，为了准备古文字学的小组作业每天和乔安娜还有其他的组员一起泡在图书馆整理资料。克兰最近也早出晚归，泡在导师的实验室里做实验。安尼尔选修了一门陶艺课，临近期末他倒是还有心思和艾利尔一起在陶艺课上甜甜蜜蜜。

“街区学校的老师告诉我说，等你们上了大学，就轻松多了。”克兰顶着一头在实验室里烫出来的免费爆炸头，跟着2437宿舍的其他人一起吃泡面。

“你难道没听说过吗？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听我的老师这么说过了，上初等学校的时候也是，到了街区学校我根本就不听他们的了。狡猾的大人，等我们毕业了，他们还会继续去欺骗下一届。”安尼尔吸溜着面条，啃着艾利尔为他带的猪蹄。

米歇咬着香肠，神游天外。

唐加入了考古社团，但这个社团在这个学期并没有组织什么像样的活动，只是办了几场讲座。至于在杰本明街区的那场宴会上，布利斯克家族的次子欧文所说的活动，似乎也没有进展。唐曾询问安尼尔，但安尼尔回答：“你没有去，后来我也没再去过了。”

有人来敲门。

“唐·阿玛瓦伊在这里吗？”是同年级的一位男生。

“我在，有什么事吗？”唐放下了手中的泡面。

“楼下有人找你。”这个男生只是来传话的，他向唐描述来访者的样貌和衣着之后就离开了。

“你真的很受欢迎，阿玛瓦伊先生。”安尼尔模仿起路慕贝尔歌舞剧团的经典剧目《睡莲》中女主角的一句台词。

“别这么说，宝贝，你是我的唯一，哪怕日头高悬，热砂融化，你也会是我心中唯一的百灵鸟。”唐毫无表情地复述男主角的台词，然后带着舍友们的垃圾下了楼。

来找他的人是一个女生，穿着波波饮料店服务生的衣服，看着像是打工打到一半偷跑出来的。

“哦！嗨！额，我是说，你好，唐·阿玛瓦伊先生。”她看起来有些局促，卷曲的金发颜色较深，白皙的圆脸上有一些雀斑。这让她的外貌看起来并不出色，泯然众人。

“你好，莉伊小姐。”

“我，我想......我是说，”她有些口吃，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我想问，您今天有时间吗？我...我是一个作家，额，未来的那种，我们生物学老师提到您对于一些古代知识非常的了解，我最近想要写一本书，嗯......关于历史的，小说，哦也不算，就是那种架空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的来意，头低得越来越深。周围人渐渐注意到了宿舍楼下的唐和莉伊，并且开始窃窃私语。宿舍楼下、一男一女，看起来非常像是某种告白的场合。合格的大学生们已经学会对这种青春荡漾的场景见怪不怪了，毕竟刚成年的年轻男女们总会有需要荷尔蒙带来的爱情的时候。

“没关系，莉伊小姐，请您抬起头。”唐发现周围人的目光，于是轻声提醒眼前的女孩不要那么紧张。

抬起头的莉伊也发现了周围的气氛，于是更加惶恐：“天哪，我不是，我没有......唔请您原谅，我没想到会给您带来这样的烦恼。”

“没关系，您继续。您想要写一本书？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吗？因为最近快要期末了，我可能没有太多的时间。”

“啊，是的。我知道！我不会占用您太久，或许今天下午六点以后您有时间吗？我希望能够询问您一些问题。”

唐和莉伊约定了下午六点半在图书馆的研习室见面，她会带上她的同伴，对唐进行一些专业知识上的咨询。

“太感谢您了！”莉伊九十度鞠躬，把周围围观的人吓了一跳。

【恭喜你，百科全书先生，】莉伊走后，海弗拉对唐说道，【她看上去非常胆小，但其实胆子很大啊。】

唐看着莉伊的背影，赞同了海弗拉的说法。虽然这个女孩看起来有些口齿不清，说话害羞地要命，但唐从她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丝胆怯。咨询专业知识......“我以后要收费吗？”唐摸着下巴想道。

【你自己出本书吧？】海弗拉提议。

“人类应该不会相信的吧？”唐摇了摇头。他知道第二纪的历史，虽然第二纪到现在间隔了三千多年，但对于人类而言，过去的上万年都是一片谜团。他们从帝国的建立开始计算年份，过去的纪元统称为神明纪元，再过去就是远古。

【给他们来一点小小的震撼。】海弗拉有些恶意地笑着。

“没有种族会对自己的被奴役史感兴趣的，我那是在自寻死路，他们会认为我是个疯子。”唐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如唐猜测的那样，莉伊真的是从打工的波波饮料店偷跑出来的。她的好友顶替了她的工作，在被老板发现前，莉伊赶了回来。

“成功了吗？”好友一脸兴奋。

“成功了！”莉伊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着手开始收拾起饮品的订单。

“好样的，莉伊！”好友挥拳庆祝。

“谢谢你，多莉。”莉伊真心地向好友道谢。

“这没什么，要我说，拒绝你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没眼光。瞧瞧那些编辑说的话，‘历史有什么意思？就算架空的历史小说也要讲究逻辑，什么独眼的帝王，世界赠予的宝物，现在的读者已经不喜欢这一套啦’，呸！要我说，历史小说就是现代人最喜欢的！”

多莉趴在柜台上，看好友忙忙碌碌。

“不过你也别太在乎那些事实、真相了，帝国那么多历史学家、考古学家都没有解开的真相，你一个小小的作家怎么能知道呢？要我说，要不写得模糊一点，跳过去得了，要么干脆就瞎编一些，现在的人最喜欢看主角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最好再谈个甜甜的恋爱......”

“多莉！”莉伊叫了一声，不赞同地皱眉，“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那段历史是真实的！只不过还没有找到证据而已。”

“仅凭你做的梦？”

“不是一个，”莉伊擦拭着台子上的水渍，低头说道，“自从我出事之后，你知道的，在森林里迷路之后，每次我做梦，不管之前梦到什么，最后我都会梦见那只独眼的蟒蛇。”

“而且，”她补充道，“丽塔阿姨的研究......”

“好吧好吧！不要再搬出丽塔阿姨了！”多莉叫嚷着，忿忿不平地大口吸着手中的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