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侯府热热闹闹地办着喜事时，如意楼的一间客舍中，路长歧独自盘膝静坐，等待着秦忘情从栖霞寺归来。

日影斜斜穿过窗纱的午后，秦忘情垂头丧气地走进了房间。路长歧只瞥上他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忘情，你见到峰青了？”

秦忘情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师祖，您说得对，师父和师娘不能看到师兄眼下这副模样，他们一定会受不了的。”

“你还是下不了手对付他吧？”

秦忘情嘴唇哆嗦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走到路长歧面前蹲下去，伏在他的膝头上，肩膀一抽一抽地无声哭泣。

路长歧什么也不再问，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摩娑着徒孙的头，目光中满是悲天悯人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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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灯盏上，一点残红欲尽时，弥紫君细柳般袅娜的身影倏忽穿墙而过，出现在独坐书房的金抟风眼前。

“弥夫人，幸不辱命，你的鬼奴我帮你保住了。”

金抟风手里转动着一把象牙折扇，扇尖漫不经心地朝着墙角一点。

江峰青的鬼魂正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面目都已经模糊了，看上去就像一道灰扑扑的影子，随时可能化作无形。

“抟风，有你跟去暗中护着他，我就知道没问题了。”

鬼奴能力不够，只能驱使百来只左右的尸鸟展开攻击。

弥紫君就让江峰青负责对付出城的一行人，自己亲自上阵，指挥数量更为庞大的尸鸟群和血尸傀儡，在金陵城中与迎亲队伍过招。

“那是，雕爷我就算打不过仙门那么多人，捞个人就跑还是不成问题的。”

弥紫君纤手一举，姽婳伞凭空出现在掌心。

血红伞面一张一合间，江峰青的鬼魂就被收入伞中，再随手一挥伞又消失不见了。

“这个鬼奴才刚炼到第一层，还是下品级别，能力不够强。回头我抽时间再闭关好好炼一炼，如果能炼到第三层的上品级别，就再好不过了。”

炼魂术一共有三层。

第一层是下品的鬼奴；第二层是中品的鬼士；第三层就是上品的鬼卫，能力非凡又忠心耿耿，唯主人马首是瞻。

金抟风唇角噙着一抹邪魅的笑意。

“这计划不错，仙门的琅琳公子，成了魔派忠心不贰的鬼卫，想想都让人开心。”

“是啊！如果当晚在大庾岭被杀的人，是萧不凡就更好不过了！彭泽萧氏这些年，一直铁腕诛杀魔派中人，是七大名门中最可恨的一家。萧不凡也可恶之极，老娘最恨这种自诩高贵的人。”

“仙门的人大都如此，在魔派面前自带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视咱们这些妖魔鬼怪为宵小之徒，好像仙门正道中就全是好人一样。”

“哼！狗屁仙门正道，不过都是些假正经和伪君子罢了！披着一张正派的皮，也不知干了多少反派的事。像凌虚舟这种臭不要脸的老色狼，究竟高贵在哪里？他就算来鬼族当鬼我都嫌他脏。”

骂完凌虚舟后，弥紫君又骂起了她最痛恨的仙门中人。

“还有舒窈这个贱人，以前魔尊待她多好啊！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真真是当成眼珠子一样百般呵护着。结果她倒好，反过来下毒手杀了魔尊不算，连刚满月的魔子也直接扔下了百仞之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心狠手辣的女人？连鬼都没她狠毒可怕。对了，今天在金陵城外，她有没有尝到什么苦头？”

金抟风无奈地摇了一下头。

“护送舒窈出城的那支队伍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精锐，还有北斗七尊之一的天权尊同行。区区百来只血尸乌鸦，能奈她何？也就是死伤几名修士罢了！”

弥紫君恨恨然地一跺脚。

“可恶，我真希望这个贱人溅上血尸毒，不死也变成废人才好呢！”

“不可能，她的身手还好得很。我刮起妖风后，趁乱飞到她头顶偷袭，想要砍她一刀出口恶气，结果被她用霜轮剑挡了回来。你也知道，霜轮剑当年被魔尊用术法加持过，魔派任何人跟她过招，都会受到一定的钳制。”

说起这桩往事，弥紫君就更加来气了。

“当年这个贱人嫁入幽明域后，魔尊心疼她独自远嫁，又担心一些桀骜难驯的魔派修士会伤到她，特意闭关七日，用独门术法加持了她的霜轮剑，能在一定程度上对魔修形成压制。结果幽明域一战中，她凭借这柄利器对魔派中人大开杀戒。魔尊的一颗真心真是喂了狗！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亲手血刃这个贱人为魔尊报仇。”

金抟风不自觉地眼帘一垂，看向自己佩在腰间的乾坤袋。袋中有块约半个巴掌大的檀木牌，双面都刻满灵蛇似的符咒。

这是一块传音符，注入灵力后，符咒亮起的同时，就会释放出保存其中的声音。

白天在金陵城外趁乱偷袭舒窈时，金抟风一刀劈出就被挡了回来。与此同时，她还朝他暗中扔出了这块传音符。

传音符里的内容金抟风已经听过了，那是舒窈亲口说的几句话。

“风将军，我想和你见一面。三日后酉时，苏州城外，虎丘塔下，静候尊驾。”

看着恨恨有声地说有机会定要亲手血刃舒窈的弥紫君，金抟风却只字未提这块传音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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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外，虎丘塔下。

舒窈披着一袭白狐裘独自伫立，从日薄西山等到夜色深浓，却始终没有见到风陵菀的影子。

三日前在金陵城郊，大妖趁着妖风作祟对舒窈展开偷袭时，她一边挥剑自卫，一边扔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传音符。

霜轮剑格开当头劈下的一刀后，舒窈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

这种重剑或大刀的武器，并非风陵菀惯使的黑蟒鞭——这位大妖不是风陵菀。

虽然传音符给错了人，但对方也是妖族中人，还是有可能将此事禀告风陵菀，毕竟她是统率妖族的将领。

怀着一丝希望，舒窈仍然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独自来到虎丘塔静候。

等了很久风陵菀都没有出现，也不知是那位大妖没有转告她，还是转告了她却不想来，又或许觉得这是一个陷阱吧？

金抟风其实已经来了，日落之后，便以金雕的原形飞至虎丘塔。

高踞塔尖之上，俯瞰着下方那个孤零零的白色身影，雕妖支棱着翅膀想：等了这么久，她居然还没有走？她如此心急想见风将军，难道真是……

金抟风其实有点不太愿意接受自己的设想，但他却忍不住想要求证这一点。因为这一点十分重要，非常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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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浓如墨，虎丘山的游人早已散尽。

唯有舒窈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哪怕希望再渺茫她也不愿放弃。如同捧在掌心的一小洼水，努力想要把它留得久一点、更久一点。

一只金雕张开巨大的翅膀，从虎丘塔上飞落而下时，舒窈的灵识捕捉到了一丝妖气涌动。

她非但不害怕，反而目露欣喜地上前一步，因为她一眼就认出了来者，那是昔日风陵菀经常带在身边的雕妖。

“我认得你，你是抟风，是风将军派你来的吗？”

金雕落地后化作人形，锦衣少年凤眼冷锐，鹰鼻如钩，整个人带着几分邪魅之气。

“风将军十六年前就已经离世了！”

有如当头一棒打下来，舒窈不仅是身心，就连神魂仿佛也一起被击中了。整个人如同一尊瓷器般，从里到外裂出无数裂纹。

“什么？她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那孩子呢？”

脱口问出这个问题时，舒窈的嘴唇哆嗦得像狂风中的树叶，声音是嘶哑的，哑得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然而金抟风却听得很清楚，只是他犹自不愿相信地反问道：“孩子？什么孩子？”

舒窈一瞬不瞬地盯着金抟风，四目相交的对视中，她蓦然有所了悟。

“抟风，岭南出世的大妖就是你吧？当年你还是一个尚未修成人形的小妖，如今却成了千年大妖，如果没有外力加持是绝对不可能的。风陵菀临死之前，一定把她的内丹剜出来给了你。”

舒窈最后一句话说得肯定无疑，金抟风也没有否认。确认了这一点，她就能毫无顾忌地发问了。

“风陵菀能这么做，显然十分信任倚重你。她是不是……是不是把我的孩子也托附给了你？”

“你的孩子，不是早就被你亲手抛下了百仞之渊吗？”

金抟风虽然矢口否认，但舒窈能看出他只是在装傻，风陵菀如此信任倚重之人，绝不可能不清楚这些内幕。

“那只是一个赝品，风陵菀的幻术精妙无双，那晚她用一只枕头幻化成婴儿的模样，骗过了在场所有人。可我是孩子的亲娘，抱起孩子后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我知道孩子已经被她暗中换走了，但什么也没有说，而是选择把赝品抛下百仞之渊。只有这样，仙门中人才会相信孩子已经死了，不会再兴师动众地追杀他，风陵菀才有机会带着他躲过一劫。”

早在收到那块舒窈求见风陵菀的传音符时，金抟风就已经有所猜测：

——她为何想见风将军？又有什么理由要见风将军？除非……她知道风将军当年秘密换走了魔子。

如果舒窈果真清楚这一点，那么当年她将“魔子”抛下百仞之渊的举动，就绝非仙门交口称颂的大义灭亲，而是在为亲生骨肉能逃脱追杀而有意打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