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舒窈一番情真意切的自述,印证了金抟风的猜测。
果然如此,她终究还是一位母亲,狠不下心肠,亲手杀死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舒窈啊舒窈,这些年来,仙门中人一直对你大加褒奖,夸你是如何如何的深明大义。如果被人知道你不过只是在阳奉阴违,真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呢?”
金抟风似笑非笑地微微摇头,舒窈却是一脸毫不在乎的神色。
“随他们的便好了!我从来就不稀罕那个深明大义的评价,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听起来好像你很为孩子着想似的,那你杀死孩子的父亲,毁掉孩子的家园时,怎么就不替他想一想呢?还有仙门要将魔子斩草除根时,你不是亲自带着他们去皎月楼拿人吗?如果不是风将军提前一步把魔子救走了,留下一个赝品拖延时间,恐怕魔子也已经被你大义灭亲了吧?”
金抟风出语如刀,毫不留情地直插舒窈的心窝,一张粉脸煞白无比。
“我承认,我带人去皎月楼的时候,确实是想要大义灭亲的。但把孩子抱进怀里我就心软了,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还那么小,那么无辜,又那么可爱,我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杀了他。所以当我察觉到孩子只是一个幻术形成的幻象后,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将计就计,当众将他抛下了百仞之渊。”
“被抛下百仞之渊的魔子只是赝品,这件事情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
这是金抟风最关心的问题,舒窈毫不迟疑地立刻摇头。
“此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孩子还活着的事一旦走漏风声,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我怎么都会守口如瓶的。”
“哪怕是对你父兄也从未提过?”
“当然,他们虽然是我的父兄,但也是仙门的首脑人物,同样主张要将魔子斩草除根。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孩子肯定难逃一死。”
无论是舒窈斩钉截铁的语气,还是她脸上的神色变化,金抟风从中得出的判断都是没有说谎,心里不觉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要守口如瓶就好,不然孩子可是你亲生的,死了也没人比你更心疼。”
“你就放心吧!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希望孩子好好活着的人,因为我是他的亲娘。对了,孩子他……这些年怎么样?过得还好吗?今年他都十七了,应该长得很高了吧?叫什么名字?风将军有没有为他取大名?”
舒窈一问接一问,问得眼圈都有些发红,声音也微带哽咽。
然而,金抟风的回答却是冷酷无比。
“想知道吗?偏不告诉你。原本你可以陪着孩子一起在幽明域长大,共享天伦之乐,是你自己选择亲手毁了这一切,现在又哭哭啼啼地卖惨给谁看?你还有脸问孩子有没有取大名,当年魔尊为了礼敬岳父,特意等到满月宴请仙尊为外孙当众赐名。结果你那位老爹推说还没想好,其实是压根就没想过吧?一个横竖活不过满月的孩子,他还会费心思取名字才怪呢!”
舒窈的眼眶中,已经泛起了一层盈盈泪光,因为金抟风说中了事实。
当年魔尊秦戈恭请仙尊舒放这位老泰山为儿子赐名时,他的确压根没有费心想过,觉得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哼!孟渚泽舒氏,仙门四大世家之首,祖、父、孙三代仙尊荣耀无双,说起来真是好听啊!可是看看你们做出来的这些事,简直恶心透顶。从始至终,魔子就被你们当成一个工具人在利用,利用完了直接杀无赦,尽管他身上也流着舒氏的血。虽然你在最后环节心软了,但是除了给孩子留下一条命,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无父无母无家可归,还在襁褓中就要开始逃命。你当初既然觉得,亲生骨肉比不上仙门消灭魔派的大业重要,那这辈子就别再来烦他了。他过得好不好、长得高不高、叫什么名字,都已经跟你没有一点关系,轮不到你来关心。”
金抟风疾声厉色的一番话,每个字都像一根毒针般刺在舒窈心里。
刺得她痛楚难当,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按住胸口,双眸微阖地落下两行泪。
趁着舒窈伤心落泪心神恍惚之际,金抟风目光阴鹜地一眯双眼。
他右手一伸,掌心中无声幻出一把背厚面阔、刃锋雪亮的金铁宽刀。这是他的武器狰猛刀,刀柄雕有兽首为饰,刀锋能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铮的一声响,霜轮剑弹出半寸及时预警,舒窈也反应飞快地拔剑对抗,险险一把格开了那把几乎落到头顶的狰猛刀。
饶是如此,逼人而来的锋锐刀芒,仍然将她鬓旁斜簪着的一支珠钗劈成两半。
“抟风,你想杀我?”
偷袭失败的金抟风毫无愧色,声音也十分的理直气壮。
“不然呢?难怪你以为我是来陪你闲聊的吗?咱俩好像没那么熟吧?就算是,别人陪聊要钱,雕爷我可是要命的!”
“抟风,你先问清楚当年的事后再伺机偷袭,到底是想杀我灭口?还是想杀我报仇?”
“非要二选一吗?我两个都选不行吗?麻烦你自己也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我既想杀你灭口也想杀你报仇,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两者完全没冲突好吧!”
舒窈沉默片刻:“我知道所有的魔派幸存者都恨透了我,都想杀了我。但是抟风,除非你让我和孩子见上一面,否则我是绝不会轻易受死的。”
“哼!休想,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见到他。还有,如果不是当年魔尊用术法加持过你的霜轮剑,刚才我的雷霆一刀,你猝不及防之下肯定躲不过。时隔十余年,还在享受着魔尊对你的呵护,你就没有一丁点儿愧疚吗?”
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霜轮剑,舒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初秦戈将加持过的灵剑交给她的情景。
碧纱窗上斜映着几枝粉桃花,她端坐花窗下,他伫立于身前,俯首凝视着她,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目含情蕴笑……
猛地摇一下头,舒窈用力甩掉了那点不合时宜的回想,神色无比漠然。
“既然想杀我,你为何一个人来?叫上弥紫君一块不是胜算更大吗?”
话虽如此,舒窈却不是跑来送死的。
之所以选择虎丘塔见面,是因为这是一座佛塔,对妖魔鬼怪都有一定的震慑力。
如果大妖和魃鬼果真联手想要围攻她,她就算难以力敌,也能躲入塔内以保平安。
而七里之外的山塘街,还有舒窈备好的救星。
这天她叫上舒颢陪自己一起来逛山塘街,又独自借故走开,让他坐在阊门的一处茶楼等。
如果她只身赴约遇险,只需发射一枚烟花弹,侄子第一时间就能火速赶到。
“你好歹是个女人,雕爷我堂堂七尺男儿,如果杀个女人还要找人联手,未免有损威名。我可是要脸的,不像某些人虽然长着一张漂亮脸蛋,却说不要就不要了!”
“抟风,你是要继续打嘴仗,还是真刀真枪地接着过招?”
“算了吧,你的修为不低,霜轮剑还被加持过,我跟你动手有些吃亏,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以后如果再有偷袭机会,雕爷再跟你玩。”
话音未落,金抟风已经重新变回金雕扶摇直上,双翅一振就在夜空中飞出老远,很快消失在深浓如墨的夜色中。
和上次一样,他一招偷袭失败就不再尝试,是一个绝不会浪费时间精力的聪明人。
舒窈独自留在原地,心中无限痛苦迷茫。她想要的答案似乎是有了,又似乎是没有。
孩子虽然还活着,但雕妖却不肯透露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给她,让她想孩子想得更加百爪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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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山下,阖闾墓。
阖闾墓是一座水中坟墓,为吴王夫差为父亲吴王阖闾所建造。
相传此墓建成后,里面注入水银,上面以巨石封堵,再灌满池水,常人根本无法下去。
阖闾墓中,据称有“玉凫之流、扁诸之剑三千,方员之口三千,盘郢、鱼肠三千在焉”。
几千柄殉葬的名剑,让这座水中坟墓有了“剑池”之称。
夜来月上恰三更,深夜无人的剑池中,突然无声无息地冒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绾着双髻的稚气少女,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大概十岁左右的模样,穿着一袭银白色衣裳,如一片雪花般轻盈飘上池岸。
银裳少女一路飘飞而行地进了阊门,悄然潜入一家已经打烊的酒楼。
她在后厨翻出了一盘水晶肴肉,半只蜜汁卤鸭,还有一大盆红烧狮子头,乐得眉开眼笑,直接坐在案板上吃了起来。
才刚刚抓起卤鸭咬了两口,银裳少女就警觉地停止咀嚼,塞满一嘴食物的脸颊鼓鼓胀胀的,活像一只小仓鼠。
厨房外面有人——不是普通人,她能通过灵识感应到仙门修士的存在。与此同时,一声大吼从门外传进来。
“何方妖孽,竟敢在此作祟?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银裳少女不开心地撇着唇角,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有没有搞错?她只是嘴馋跑来偷点东西吃而已,一没谋财;二没害命;这些仙门修士就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