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过了一个世纪,ICU的门终于从里面拉开,季津竹当即站直身子,紧盯着既定的前方。
一众医护人员出来,疲倦的面孔露出喜色,交头接耳。
看样子林中至暂时脱离了危险。她短促地松了口气,状式如常地抬脚离开。
得知季津竹被重症患者喷了血,领队让她暂时隔离休息一周,她焦心如焚,却只能照做。
毕竟她已经被感染的风险实在大,四处走动会连累不少人。
所幸她没有任何问题,体温正常,身体健康,养精蓄锐了一周,又回到了重症区,叫钟瑶的护士和她交班,她也为此见到了林中至。
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瘦削苍白,如枯缩的树叶,只存一息。
她难以自控地泪如泉滴,想伸手触碰他,又缩了回去,强自镇定,给房间再次消毒。
季津竹帮林中至换点滴的时候,他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她,她如临大敌,上半身后倾,他头往另一边偏,视线移开。
对了。她现在是‘大白’,只细微露出眼睛,其余的跟非感染者相差无几,衣服上的名字是‘季晴’,他肯定没认出她。
不过须臾,季津竹就归于从容,端着药盘出去。
这之后的时间,季津竹需要照顾四名患者,其中包括林中至。
他的情况有所好转,和另外几名患者转去了普通病房,她也被调着过去,负责他们的吃喝拉撒。
她几乎不开口跟他说话,只闷头做事。他寡言沉静,偶尔道谢,面对其他医护人员,同样惜字如金。
出院的患者越来越多,进来的越来越少,日子也跟着变得晴朗,医院的每个人几乎都逐渐放松,交班的闲暇之余,季津竹都能听见个别女生八卦林中至。
“不知道林医生有没有女朋友。”
“这种优质男怎么可能单身。”
“就算单身也不敢追,看起来太高冷了。”
“唉,不说了,赶紧值班。”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完事,我好想睡个三天三夜。”
话题就此结束。
她想起他说的‘我只喜欢你,从来都不喜欢其他人’,五味杂陈。
他的外表有多冷,内心就有多热。选择放弃他,除了对她自己狠,何尝不也是对他狠。
二月底,季津竹被猝不及防地‘劝退’。
办公室里,领队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你竟然是季明堂的女儿?!锦城的千金?!天呐,大小姐的生活过腻了来这参加变形记?!”
季津竹大概弄清了原因,慕洵那边瞒不下去了,父母知道了她来做志愿者,利用多方关系,强行勒令这边辞退她。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跟你们一样?”
领队面色微变,“我知道你热心肠,但你必须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季津竹无可奈何,“我知道了。 ”
“对不住啊。”领队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上面神仙发话,我们这些小鬼不能不听。”
都是人情世故。季津竹自若地接受,“没事儿,我都明白。”
领队放了心,“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我的身份,”季津竹停顿少顷,“……这里除了您,还有谁清楚吗?”
“除了院长、就吴主任和我。”领队说:“你由我直系负责嘛,吴主任就第一时间通知我……”
剩余的内容不言自明。
“好。”季津竹当初报名登记的身份证信息是直接录入系统的,除了领队在有关网站后台能看见她的真实姓名,其余人不清楚,相对来说隐秘,担心林中至知道她来过,她多嘴说了一句,“我喜欢低调点。”
领队即刻心领神会,迭声说我懂,送她出去,帮她提着并不多的行李。
到了安全区,季津竹脱下了防护服,只戴着口罩,领队又给她拼命消毒,确定无碍,带她从后门离开。
“我自己拿吧。 ”她伸手想要拿行李。
领队连声说我拿,走走走。
季津竹无奈,不再多言,步行了大概五十米,瞧见了铁栏外的陈慕洵,他懒懒地椅着车身,不期然对上她的目光,站直身子,期待之余松了口气。
她侧身和领队道别,“再见。”
领队将行李交到她手上,“再见。”
季津竹提着行李,转身离开,后面传来一句,“季小姐,虽然你是季明堂的女儿,但在我心里,你更是那个手脚麻利,头脑灵活,心地善良的季晴。”
作为一个独立主体被认可,她回过头,畅然一笑。
领队热情地回以微笑。
“走吧。”陈慕洵接过季津竹的行李,拉开副驾驶的车,轻扶着她入座。
车子驶离,经过缓冲带,变得迟钝,季津竹静静地望着窗外,看见医院门口最初见过的警示牌,上面写着,“疫情重点,防控区域,请勿出入走动,违者追究责任。”
这二十多天像做梦一样,梦里见过生与死,恐惧与无畏。
“对不起。”陈慕洵蓦然开口。
本质上与他无关。“不用说对不起。肯定是我爸妈逼你说实话。”
陈慕洵沉默片刻才说:“其实我也有私心。”
季津竹哑然,没想到他还没想通。
“我就是自私,不想让你去做什么志愿者。”陈慕洵一口气说:“反正有那么多大爱无私的人,少你一个又不会怎样。”
季津竹轻声说:“我知道你的想法,人之常情。”
几年前,遇到观点不一致,季津竹会据理力争,但现在不会了,她变得不再喜欢说服别人,基本用行动表示自己坚定不移的想法。
“这段时间,我非常惭愧。”陈慕洵内疚地说:“我应该陪你一起去,而不是让你一个人处在危险中。”
剖析自己的内心坦率得可爱。季津竹说:“别这么说。爷爷奶奶还需要你照顾,大伯他们都不在,你不能让大嫂一个人照顾两个老人。公司的事又需要你远程处理。”
陈慕洵握住她就近的一只手,单手开车,“为了弥补我良心上的缺失,公司捐了很多款和物资。”
季津竹感动之余失笑,“你也有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座城市。什么良心上的缺失,太夸张了。”
陈慕洵握紧她的手,“跟你比起来,我做得还不够。”
“怎么会?你做的帮助了更多的人。”季津竹安慰,引开话题,“虽然你单手开车的样子很帅,但我还不想因为车祸跟这个世界说再见。”
陈慕洵忍俊不禁,松开了她的手。
两天后,林中至终于开口询问来查房的护士,“护士,这两天怎么不见那个叫季晴的志愿者?”
“你说季晴?她回家了,听说是太累,身体扛不住了。”
他怅然之余庆幸,望向窗外越来越蔚蓝的天空。他醒来的第一眼就认出了津竹,起初还以为是做梦,后来意识到她确实来到了他身边。
他心花怒放,却明白她不过是心善,才会有这一出,不必自作多情。
她不想他认出她,他就配合她。她照顾他吃喝拉撒,他起初无地自容,觉得体面扫地,明明作为医生,他最能理解患者的尴尬。
但看清她眼底的坚定与温柔,所有的窘迫与自厌荡然无存。
她再次救了他这个容易满足的病人。
离开这里很好。他舍不得她,但更不想她身处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