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千丞低声询问领班:“公公,如今是几年几日?”
领班当他在宫中走了一遭,不知今夕何夕,好声好气道:“二年九月末了。千丞公公到了御前,好生当差,再过两月便是年关,能领个大赏呢。”
宫中年节,都有赏钱。御前的赏钱自是尤其丰厚。
领班羡慕他的好运气。
贺千丞恍若未闻。
鸿嘉二年九月。
鸿嘉十一年四月廿一,帝即位十一年又六月,刎于奉天殿,年二十七。
贺千丞恍惚间,仍觉得自己掌心是滚烫的血。
他赶到奉天殿时,见到的便是陛下横剑自刎,鲜血喷溅的惨烈场面。
贺千丞都忘了,自己是如何麻木的为陛下整理仪容,送他葬入皇陵,又如何陪葬于他的陵墓边。
贺千丞不敢殉于墓内做陪葬,陛下定然是恨他至极,不会想再见到他。
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还有回到这时候,有重新见到陛下的机会。
无数的情绪在贺千丞胸腔翻涌,使他看起来面目呆滞,茫然无措。
远处人面目渐渐清晰,是正等着他的准喜。
准喜于贺千丞来说,是个死了许多年的人了。
贺千丞脑海中立刻翻涌出无数记忆,与陛下有关的记忆。
鸿嘉二年,他被送至御前。陛下彼时极其忙碌,未能留下他们这批宫人。
至来年二月,他才再次见到陛下。
他由记得,初见陛下时的光景。
少年的陛下裹在柔软的狐裘中,低头看他。金玉堆中养大的人,对着满身脏污的他笑意温柔,光晕笼罩在他身后,恍若真神临世。
他那时无依无靠,被宫人欺凌得精神麻木,只想等死。
可陛下救下他的命,做了他的依靠,甚至为他报仇,罚没了准喜师徒二人。
贺千丞想到那些幸福的记忆,露出笑容。
准喜打量着他那副模样,如今再瞧,不得不承认这小太监的确是生得很不错。
只是如此喜形于色,很上不得台面。
准喜心中不喜,面上仍是对贺千丞含笑:“你小子是个有福气的,陛下看中你,命咋家亲自来接你。之后你便跟着我学御前的规矩,好生学着如何伺候陛下。”
他敲打贺千丞:“日后可仔细着些,万莫要学先前,惹恼了陛下。这次陛下心肠软,饶了你的小命,下次被砍脑袋,可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记住了吗?”
“回公公,奴才记得了,谢公公警醒。”贺千丞稳住心神应付准喜,记起这一世的记忆。
与前一世并没多少不同,唯一不同之处,便是陛下并未如上次挥退他们,而是特意叫他抬头,看了他的脸,并称赞他漂亮。
贺千丞抿着唇,几乎雀跃起来。
上一世,陛下初次救下他时,也夸他漂亮,让他去陛下身边伺候。
陛下喜欢他的脸。
这对贺千丞来说,是无上嘉奖。
至于之后如何被发怒的李盛月砍头,贺千丞并未多想。先前的他是个毫无见识的泥巴草屑,谁知道去了御前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做出了什么样失礼的事,才惹怒陛下呢?
那全是他的错处。
如今他回到十年前,必然会好好照顾陛下,不会让陛下有丝毫不顺心不满意的地方。
更何况陛下后来叫停,再度救下他的性命,甚至让准喜来教他御前的规矩。
现在的陛下仍是喜欢他的,贺千丞想。
贺千丞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跃出他的胸膛,去紫宸殿,跳入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帝王手中,由他把玩了。
再不会有比陛下喜欢他,更叫他欣喜若狂的事。
准喜看贺千丞一副惶然无措,神不思蜀的样子,眼底轻蔑。
叫来自己的徒弟顺康:“这是陛下看中的人物,你日后学着点他的长处,若是也能叫陛下看中,我这个做师父的脸上也能生光。”
他数落顺康一通,让顺康带着贺千丞下去安排,自己赶回御前,伺候皇帝。
被师父无端教训,又多了个竞争对手,顺康看贺千丞已是极不满意,在脑海中筹谋着要如何教训这小子,叫他识相。
这一切自然在李盛月的预料之中。
第一轮时,贺千丞便是得罪了准喜的徒弟,才在宫中受尽了欺凌。
若不是有李盛月,贺千丞的命都被准喜的徒弟磋磨没了。
他叫准喜去查办这事,准喜竟还敢为他的徒弟开脱,暗中寻贺千丞的错处。李盛月便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发怒砍了准喜,将贺千丞提到他身边来管诸多事务。
如今李盛月不会再插手。
不仅不会插手,还主动将贺千丞送到准喜手中。
准喜那徒弟是个心眼极小,十分爱做小动作的人。第一轮贺千丞还未如何真正得罪他,便因着看不爽而下手。如今贺千丞骑在了他头上,他不对贺千丞下死手,才叫稀奇。
李盛月倚靠软枕,笑容兴味。
单一个顺康是玩不死贺千丞的,不过再加个护短,且被触动利益的准喜,就是两说。
有了这事,准喜恐怕也没心思再去联通世家。
如此一来,一石二鸟,实在是省事
等准喜磋磨完贺千丞,他再假装刚刚发现,顺便将准喜这心不实的砍了。
是一箭三雕!
李盛月想得高兴,抓过四方的靠枕抛上半空,又接回手中。
看来他不做明君,做暴君也相当有天赋啊!
准喜回来复命时,瞧见李盛月那欢喜的模样。
对着殿中的宫女太监全是笑脸,见他回来,也是笑盈盈的模样:“可办好了?”
准喜心中松口气,想陛下可算恢复往日的模样。
他凑上去将烛火燃烬的灯芯剪去一点点,长长的火苗跃动,光线更为明亮几分:“禀陛下,奴才叫顺康带着人先下去收拾模样,再学学御前的规矩。明晚到御前来学着伺候,您瞧可行?”
李盛月说:“我不管这些,是你的徒弟,便你自己瞧着带就是。”
李盛月道:“若是教的不好,伺候得不行,我日后便问你这个当师父的责。”
准喜又开始冒冷汗,小心翼翼打量李盛月。
年少的皇帝支着下巴,浑身懒洋洋的翻看折子。
不知道瞧见哪方小官送上来献媚的请安贴,竟然被逗笑了,闷闷笑得浑身直颤。
刚刚那话好似就是随口一说,打个趣。
准喜软着声音应下:“哎哎,那是应当,奴才定然将他教好,伺候好陛下,叫陛下舒坦。”
李盛月随意点头,根本没有听准喜说了什么:“嗯嗯……去,将西北胡羌战事的折子抱过来,朕瞧瞧。”
*
贺千丞换了身衣裳。
顺康在为贺千丞讲规矩。
他师父要顺康好好与贺千丞说清楚,不要在这样的小事上动歪脑筋。
可顺康就是满心不舒服。
他师父是宫中的大总管,皇上跟前一顶一的红人。
原本是他接师父的班,日后继续在御前伺候。如今有了千丞,便说不准了。
而且千丞长得不像个男人,听说白日里陛下便亲口夸过他漂亮。原本不知怎么触怒了陛下,要被拖下去砍头的,可又被带了回来,甚至要去御前伺候。
恐怕就是那张脸狐媚了圣上。
顺康盯着贺千丞那长脸看了会,口中那些规矩忽然停了,开口道:“你将衣服脱了。”
贺千丞垂着眼皮,浓密卷翘的眼睫在烛光中投射出深灰的影子,将他的眼中神色遮挡的严严实实。
他脸小,瘦巴巴的,低头垂眼便一副可怜相,小声说:“师兄……”
顺康不耐烦道:“叫什么师兄?叫我顺康公公!让你脱衣服,怎么这样扭扭捏捏?”
顺康着急,不等磨磨蹭蹭的贺千丞自己动手,上前拽他腰带。
他怀疑这个千丞,是女扮男装,如此才得了陛下青眼。
否则,哪有一个男人长成这样?
贺千丞猛然抬头,看向顺康,一手按住腰带。
那双大而圆的眼睛里看不见半点水波盈盈,茫然可怜了。
比常人略大一圈的黑色瞳仁,格外幽深可怖。
但只那么一眼。
顺康被阻,正恼怒的要对贺千丞动手,根本没有看见那眼神。
他用力压着贺千丞的肩膀往后推搡:“你还敢与本公公动手?”
他道:“叫你脱个衣服,不情不愿的,你没了根便成了女人,我看不得不成?”
顺康十九岁,且好吃好喝养着,比小他两岁的贺千丞高大,有力得多。
何况贺千丞不仅实际年岁小些,长得更比这岁数的人小,瘦巴巴没有几两肉,看着像十四五岁。顺康用力一推,贺千丞便滚在地上,几乎是被强按着扒了衣裳。
贺千丞心中怒火翻涌,除了陛下,许多年没有人胆敢这样对待他。
如今回到十年前,他几乎忘了从前的他是何等的弱小无能,连这样一个废物都胆敢如此侮辱他。
贺千丞自然不可能是女人。
顺康扒了他的衣服,见他与自己一样的身体,觉得十分没有意思。
在贺千丞瘦得脊背突出的后背上踢了一脚:“滚起来!少做女人的可怜样!”
贺千丞默不作声起身,穿好衣服,顺康继续讲御前的规矩。
不知是他故意,还是学艺不精,规矩说三条漏一条,有些说得含混不清。
贺千丞并没有听,他手指握紧,用力掐着掌心,抑制自己想要动手弄死顺康的心,也抑制明日便能见到陛下的激动。
陛下。
贺千丞在心中喃喃。
陛下会救他的,贺千丞在心中忽然高兴道。
他对顺康的杀心散的一干二净,懦弱的低着头,下巴几乎抵上胸膛。
可以欺负得再狠一些。
心软的陛下会心疼他,帮助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