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的第五天,学校开始加了晚训。
黑透的天幕,操场的灯光投出苍白的光线。蝉鸣聒噪,隐在葳蕤树叶里嘲笑人机一样的新生,连风都灌不进黏腻腻、站得密麻麻的人群。
陶栀跟着同学们练习正步,听到一边的教官声如洪钟:“腿抬高些——挺胸抬头!”
她机械地响应着教官的指令,努力把动作都做标准,分心想着等下解散就晚上九点了,收拾完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给妈咪打电话……
“陶栀!”教官的声音像是从头顶三寸传来的,震得人浑身发麻。
“到!”陶栀提高音量回道。
教官的视线从她挺拔的身躯移到扬起的下颌上,满意点点头:“去休息。”
方正的人群传来艳羡的骚动,被教官白了一眼,“你们如果能踢正步踢得这么直,也可以去休息。”
一句话让焉了的学生们又开始打起精神。
陶栀蹲在塑胶跑道边,仰头喝了几口水,就把还剩半瓶的矿泉水瓶竖着抛着玩。
试了好几次,水瓶都不听话,落得歪歪扭扭,不肯站直。
陶栀突然觉得这个水瓶也好像在被她军训,于是忍不住笑了,随即轻咳一声,挺直腰,在心里道:“水瓶同学,立正——”
再甩一次,居然真的规规整整站到地面。
她睁大双眼,望着水瓶里晃动的水面,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也就是瓶盖,小小声道:“站这么直,你也想休息喔……”
不远处,暂时解散的哨音吹响,前一秒还绷成钢铁的队伍下一瞬垮成废墟。大家松松垮垮地倒在地上,一脸绝望地数着剩下的日子。
陶栀其实不觉得有多痛苦,但是也觉得很难熬。同学们都认生,刚认识几天都熟悉不起来,她也不好意思找别人说话,每天就等着下训后和林静宜一起聊聊天吃个饭。
陶栀开始百无聊赖地想,师姐当初是不是也是在这样军训,面无表情地执行教官的指令,也许也会在心底腹诽几句。
邬别雪大一的时候,陶栀刚念高一。阶段不同,学校分开,最后的单方面交集也被斩断,她也没办法参与她的大学伊始。
不过幸好现在陶栀赶了上来,接下来的日子,陶栀就可以嵌入邬别雪的生活。
陶栀撑着下巴,突然想起中学时代的邬别雪,是江市一中被人捧上天的大小姐。成绩好、家境好、长得好,这样的人自然到哪里都能吸引成片目光。
所以不怪邬别雪完全对她没有印象。那时候的陶栀太过拘谨,局促又不安,来到陌生的江市实在惶然。
她只是沉在仰望邬别雪的众多目光里最不起眼的一道,微弱却炙热,只敢默默隔着很远的距离望她。
在整个青春期里,陶栀都不太明白自己对邬别雪的感情究竟该划分到哪种范畴。
她像一个偏执又可怜的胆小鬼,惦念着邬别雪那点善意,隔着几年时差,也要从枱南追到江市,还要一步步凑到她面前。
那点微不足道的善心根本不值得在邬别雪心里留下怎样独特的印象,却偏偏在陶栀心底发酵了十年,越演越烈,喧嚣嚎啕。
是啊,她就是这样恶劣的人,看上什么就一定要拿到手。邬别雪可能也没想到,曾经教陶栀的话被她奉成圣旨,手段和伎俩再被用到邬别雪自己身上。
陶栀并不为这隐秘的恶劣难堪,甚至还隐隐庆幸——毕竟这份野心真的很有用,她真的在慢慢实现她的愿望。
凌乱的思绪被人群的骚动打断,夹杂着隐隐的欢呼。
陶栀将眼神聚焦,又在人群里瞥见熟悉的身影。
卓芊带着两个男生来给苦哈哈的学生们送物资。冰镇饮料一大袋,雪糕零食也有,但最受欢迎的还是切成一块块的冰镇西瓜。
这些东西在燥热的盛夏夜无疑是最好的安抚,堪比沙漠里的绿洲。
惹得周围其他班投来艳羡的目光。
“Flora师姐I love you!”
“天使啊,这就是天使吧!”
“师姐你一声令下我们就把你奉为新的校长!”
同学们眼泪汪汪,望向卓芊的眼神带上了某种神圣的敬意。卓芊看向众人,笑得明媚又灿烂,用不太标准的中文道:“在开我玩笑,right?”
众人齐齐笑着回应:“No, that's truth!”
卓芊被逗得捂唇笑得花枝乱颤,余光一转,就瞥到一边的陶栀。
她摆摆手让大家想吃什么就自己拿,随后拿了点吃的和一小盒西瓜,走到陶栀面前。
“谢谢师姐……”陶栀接过东西,礼貌道谢。
卓芊干脆在她旁边坐下,双臂往后撑着身子,笑着用英语揶揄道:“像你这样的中国人总是很懂礼貌。”
陶栀不动声色往旁边靠了靠,喝了口水,才用英语问道:“为什么师姐会来当助教?大四不会很忙吗?”
卓芊扭头望向她,蔚蓝色的双眸在夜色里闪烁着璀璨光泽,唇边带上某种玩味笑意:“你觉得大四会很忙是吗?”
“是从你的室友师姐身上看出来的吗?”
陶栀温吞地摇摇头,“只是这么觉得。”
卓芊觉得她实在可爱,就微微凑近她,在她脖颈间嗅到香甜的气息。
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陶栀浑身僵硬,又听到对方含笑道:“如果我说我是知道新生班有个这么漂亮的学妹才来的,你信吗?”
她的美式英语标准得像是美剧里会出现的,声音带着女性独有的磁性,说话时其实很好听。
陶栀垂眸避开她的视线,果断答道:“No.”
卓芊听了她的回答,笑得喉音发颤,酥酥麻麻地灌入陶栀的耳朵里。
下一秒,陶栀听到她问:“嘿,漂亮师妹,你有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吗?”
陶栀的面颊瞬间染上羞意,急忙摇头支吾道:“没有。”
卓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或许我们可以当……”她话音截断,然后一个音一个音地把最后那个单词吐出来:“女性朋友。”
陶栀回寝室的路上一直在想卓芊意味深长的话。她实在想不通,对方频繁接近自己到底什么目的。
还有邬别雪和卓芊的关系,实在让人一头雾水。分明是大学三年的同学,但上次在寝室门口见到,两人连个招呼都没打。
没力气想太多了,事情快要在脑子里绕成结。陶栀被军训抽干精力,拖着疲惫的身子和绵软的步伐,一步步挪回寝室,刷开房门,走进客厅。
客厅里只点了盏落地灯,暖黄的光线烘亮静谧一角,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欢迎她回来。
但她还是在心里悄悄地感谢了这盏灯。又或许是感谢点亮这盏灯的人。
见卧室启开条门缝,陶栀想赶紧洗完澡休息,于是下意识推开门,就看见——
邬别雪背对着她,上半身将近赤裸,只有一件黑色文胸。腻白的光滑脊背闯入视线,振翅欲飞的蝴蝶骨起伏出性感线条,然后是那截纤细腰线,像是玉刻出来的。
邬别雪听到响动,没什么表情地扭头瞥她一眼,就从容拾起床边的衣服准备换上。
下一秒,她听到卧室门“啪”地一声合上,隔了半晌,陶栀的声音才从门后细弱地传来:“对不起师姐……”
邬别雪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脏衣娄,走到卧室门前把门拉开。客厅里,陶栀正襟危坐,挺直脊背坐在沙发上,简直一脸正气。
如果脸不那么红的话可能会看上去更加正气。
邬别雪挑挑眉,嗓音懒散:“不去洗澡?”
“喔、喔。”陶栀听从指令,僵硬地起身,僵硬地经过邬别雪身边,僵硬地进入卧室,然后僵硬地看到了邬别雪电脑上的东西。
“离江大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两室一厅,有厨房和浴室。”
“租金每月1k5,寻合租室友,只限女生。”
“平湖公寓九楼,环境安静,适合考研考公,有空调。”
她微微睁大眼,旋即急忙转身去看邬别雪。
“师姐……”陶栀毫无理由地红了眼睛,“你要搬出去吗?”
邬别雪皱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对方急切地道:“你不要搬出去好不好?下次有别人来看我、我会提前和你说……我尽量让她们不打扰到你……”
“如果你嫌我烦、我会主动离你远一些……”
“我今天也不是故意要看你换衣服的……”
陶栀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倒是眼里的水光越来越多。
邬别雪面无表情地想,她好像很容易就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