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洞口,里面空空如也。
关了门,黑漆漆一片。山洞里响起缠绵悱恻、凄婉悲切的埙声,听得人几乎要落下泪来。那埙声在洞中来回震荡,片刻后声音便层层叠加,只觉那埙声渐渐如同洪钟罩顶,脚下颤动。
吾羲忙摸向身旁的玉不去:“是地震了吗?”
玉不去啪的一声就将吾羲的手反拧:“摸什么呢!”
吾羲哎哟了一声:“我是担心你,好心当驴肝肺啊!”
山洞里埙声依旧,不闻半点错乱,一豆灯火悠悠亮起,之间风迎仍是山洞中央,兀自将埙笛收音。
三叠举着火折子,安抚道:“不是地震,别担心。”说着将周围的壁灯点亮。“这个秘密山洞,入口是由音律控制开关的。”
吾羲恍然,这才发现,山洞洞顶变高了许多,四下环顾才明白原来是,几人所踩的地面下沉了,下沉之处也是一处洞穴,只是更宽阔一些,洞壁枝叶丛生,脚下有汩汩流水,山壁上蜿蜒盘着一条巨蟒。
吾羲一惊忙拦住玉不去:“小心!”
玉不去拍了拍他,示意无碍。吾羲再看那巨蟒,却发现巨蟒盘在山壁之上,一动不动。“死的?”
玉不去道:“这是古虺的蜕皮,和秘境里的那只一样。”
风迎道:“你们去过秘境?”
玉不去将受夜枭胁迫因果说了,风迎道:“昨日就收到亓起消息,说夜枭胁迫族人,谋图族长,本就打算出去看看,不想现下就给送来了。”
“听说夜枭也是亓族人,你们亓族人,不是从不互相伤害的么?为什么他要迫害亓族?”
“亓起说,夜枭是三十年前,被驱逐的亓族人,所以夜枭虽然是亓族血脉,但并未在亓族生养。”风迎继续道:“当年夜枭母亲难产死了,他的父亲就迷了心,被外人蒙骗说有起死回生的神药,便与外人勾结,引导外人入境采药,其实那些人不过是打着采药的名号暗中寻找古虺,以至于当时仅存的两只古虺现在只剩了一只。事发之后,族人极其愤怒,将他父子二人驱逐。这些年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夜枭变成了这幅样子。”
两指合并,指尖风刃划过,玉不去手中的六合剑瞬间出鞘:“借你名剑一用。”说罢腾空而起,抬剑挑入甲蜕,瞬间拆下两大块皮甲。
亓玉惊道:“这古虺鳞甲坚硬无匹,刀枪不入,谷主如此轻易拆卸,可见功力深厚。”
“这古虺虽甲硬皮韧性,外面无懈可击,但从内利器便可拆解。”风迎手上剑影重重,两片鳞甲瞬间被剃去硬甲,只剩几块大小均匀的软皮。风迎将软皮挑入一方石坑,又挥剑入水,剑光一闪,一道水流,顺着剑锋落入石坑。紧接着六合剑凌空朝玉不去而去,丝毫不错地落入玉不去腰间剑鞘。
那石坑里的水,立时沸腾起来。
吾羲目瞪口呆:“这功夫……不愧是长风谷谷主。”
风迎嗤笑:“那是硝石,遇水生热,非我之功。”
三叠解释道:“古虺鳞甲和皮粘连,煮一下能去余毒。”
不时那皮已经软化,三叠折了树枝挑出软皮,分别给虞让和夜枭喂下,又挑出几块软皮敷在伤口和毒重处。“等体内毒素完全吸附排出,两个人自然就醒了,大概得需要个两天。”
吾羲朝亓玉道:“我们不如带着虞叔叔先走吧,不然等夜枭醒来不知又要折腾什么变故。“
玉不去道:“那个……巫女说她稍后便到,我们再等等,等她来了一起走。”
“这人恶极,但毕竟是亓族血脉,亓族祖训不得戕害族人。”风迎朝三叠道:“把这个人废了功力,扔出雁潭地界。”
几人出了洞口,未行几步,便有人来报亓玉已经在外等候了。
吾羲和玉不去都暗自担忧,都怕风迎和亓玉见面,不知会是怎样情状。
结果两人见面,风轻云淡。
“毒已经解好了?”
“两天后就醒了。”
亓玉点点头:“谢了。”
风迎淡淡道:“好说。”
亓玉道:”还烦请你在予我两片鳞甲。“
风迎道:”还有人中毒?“
亓玉看着虞让,摇摇头:“古虺皮甲坚韧无匹,我想带回去处理一下,给他做一副护甲。”
风迎眼神闪了闪:“那本就是你的随嫁之物,想要多少、想什么时候要你随意。”
亓玉点了点头,伸手便跟三叠要陶埙:“曲子还是‘相思’?”
风迎脸色僵硬,点了点头。
亓玉从洞口里出来,手上多了个包裹,走过风迎面前,风迎突然道:“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
亓玉低头,沉默了片刻道:“感情这种事,看不见摸不着的,没什么好解释的。”
风迎深吸了一口气:“我说的是子虚箫。”
亓玉一愣。
“子虚箫我送与你之后,不是一直在你手上?为什么会流落江湖?”风迎定了定神道:“长乐说在江湖武林大会山出现了子虚箫,还有亓族人参赛。究竟发生了什么?”
亓玉道怔道:“子虚箫我一直随身带着,几个月前,夜枭回到雁潭,带来了许多外人,族里乱了一阵子,子虚箫就在那时不慎被盗了,落落一路追查,却发现居然几经辗转成了什么破武林会的商品,于是便参加了,想要夺回子虚箫。谁知被不落城的人抢了去,落落现在已经追着他们去了不落城了。”
“不慎被盗?”风迎再次确认:“亓玉,你从来都不是粗心大意的人,究竟是不慎……还是你故意为之?”
亓玉不答。
“你为何这么做?”
亓玉还是不答。
风迎背过身去:“子虚箫是长风谷的信物……虽不甚起眼,于我们却至关重要……务必要完好无损地拿回来。”又朝三叠道:“传信给长乐,不必回来,让他直接去不落城帮亓落拿回子虚箫。”
三叠迅速远去。
风迎又问亓玉:“古虺如何了?”
亓玉道:“收了一点小伤,已经处理了,很快就能养好了。”
风迎道:“那是最后一只古虺了,关乎亓族生存,不能有闪失,再有难事,你大可找我,别再用它冒险……”
亓玉道:“夜枭那个人你对付不了的……虞让已经折了,我不想再连累你。”
风迎的眼神缓和下来:“长风谷还有很多人可以做谷主,但古虺就只剩这么一只了……”
亓玉低头不语。
风迎道:“任何时候、任何事,你不仅可以找虞让,也可以找我……”
“我知道了。”亓玉示意吾羲、玉不去一同离去。
亓玉带着两个孩子和昏迷的虞让一起回了亓族。
玉不去一直在看着昏睡中的虞让,若有所思。
吾羲怕了拍玉不去肩膀:“想什么呢?”
玉不去道:“我在想,刘承运应该已经到军营了,现在我爹未醒,也不能贸然回去,锦瑟那边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吾羲道:“左右咱们现在是个不能为、无可为的状态,既如此,且待虞叔叔醒来之后,一同回去,有什么变故再做应对,你现在忧心,又有什么益处呢?”
玉不去笑道:“你到不愧是无为山的弟子,这说话的之间意态,都是无为一派的调调……”
吾羲感叹道:“无为一派,说来也奇,当初我眼见着自己双亲枭首被辱,那时候心里多大的恨呐……虽说立志习武报仇,但是跟着师父,在无为山里呆了两年,心里头的那股恨呐、怨呐……就跟一团乌糟糟混乱的真气,渐渐被捋顺了,化解了……有时候觉得很多事情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有时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觉得是自己没有恨心,虽然口口声声还嚷嚷着报仇,但是那份心思,早不如最初那般强烈了。”
玉不去想了想:“我有时很羡慕你们无为山的弟子。”
吾羲挑眉道:“你们中庸阁是九门之中最大的门派,风头正盛,羡慕我们江河日下的无为?”
玉不去道:“中庸讲求制衡之道,其实我倒觉得,天下之事,制衡最难。更何况,制衡本是解决之法,现在却成了很多人追求的结果,于是就钻了牛角尖……”
吾羲道:“我在山上听任师叔讲学时说过,无为的圣人道与中庸之道,都是殚精竭虑的修行,因为都是要上下求索却不能用来证道的,否则就会偏离本心,想来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玉不去道:“理应如此。只可惜无为虽好,终不能像中庸阁的能规束五湖四海。这世上多的是中庸之人……又有几个圣人能德窥天道呢?”
吾羲道:“既然你羡慕无为,为何留在中庸阁了呢?”
“我爹说,修身养性,大可无为;治国齐家,非中庸不可……我爹一直希望我不要做一个只关注自己脱离众生的人。”
吾羲笑道:“那你该去普渡寺,那里才能普度众生呢!”
玉不去摇了摇头:“我爹说,佛只是众生心中虚妄的净土,虽然能安抚众生受苦受难的心,但渡不了众生,众生只能自渡。”
“你爹说,你爹说,都是你爹说……你怎么想呢?”吾羲揽过玉不去肩头:“兄弟,莫非你要为了众生,便遗忘了真实的自己吗?”
玉不去一惊,脸更红了,推开吾羲道:“什么真实的自己?”
“想学什么道义、成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娶什么样的媳妇,过什么样的日子……”
玉不去落下心来,红着脸推开吾羲:“没想过这些……每天想的都是这事该如何如何,眼下要如何如何……哪有心思想这些?”
吾羲道:“任师叔以前说过我师父,一个人活到无我的境界,跟个器具有什么区别?”
“你还说我,你不也张口闭口都是你师父、你师叔?”玉不去又问道:“这么说,关于以后成什么的人,娶什么媳妇,你都想好了?”
吾羲笑了笑:“成为我爹那样的人,娶我娘那样的媳妇。”
玉不去道:“你说的是大伯他们?”
吾羲点头。
亓玉从外面进来:“饭做好了,去吃点饭吧。”
吾羲和玉不去跟着亓玉去了村子里的饭堂。饭堂里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在,说笑打闹,闹哄哄的一片,三大锅菜,一锅汤,两层极大的蒸屉里有米饭和馒头。每个人排队自己舀汤盛饭。
玉不去道:“亓族人整个村子都是一起吃饭的吗?”
亓玉道:“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饭堂,到了饭点,就可以来这里吃饭。”
吾羲道:“那你们亓族肯定都好吃懒做,因为不干活也饿不死……”
亓玉笑道:“若是人人都不劳作,这饭堂里的吃食都是凭空变出来的?撇去十二以下的孩子,亓族里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劳作,不管收获多少,每个人都要按照残孕老弱定期上缴定量的物资到族里,或者定期干活儿,才能吃上饭堂里饭,定期领到分发的物资。偷懒,是吃不上饭的。”
吾羲道:“那你都定期上缴什么呢?”
亓玉道:“我是常年料理族人丧葬,看护秘境保护古虺,这便是我常年的活计,以劳代物。”
吾羲盛了饭,只见菜肴均是平时所未见,素菜五彩的茎叶混在一起,斑斓夺目,荤菜看不出来是什么肉,更有虫类掺杂其中,看的头皮发麻,闻着却喷香。
亓玉道:“都是当地的食材,个别食材会有微量毒素,但强身健体,吃了也无妨。”
吾羲这才舀了菜,回过头,却见周围的亓族人都怯怯的看着自己,交头接耳地说着亓语,有的人甚是慌张戒备。“他们为什么这么看我们,是因为我们吃白食了吗?”
亓玉道:“你们的吃食,我已经补缴了物资,也跟族长说明了,不算吃白食。他们忌惮你们,是因为你们说大成话……亓族人对大成人可是十分痛恶忌惮的。”
玉不去道:“是因为大成人想入山捕猎古虺吗?”
亓玉点了点头,道:“大成人对古虺的鳞甲十分痴迷,但凡古虺鳞甲所制之物,有市无价,这也导致了古虺几近绝迹。而且亓族人生活之地,有许多奇异药材,都能在大成便卖出很好的价钱,但是大成仁太贪婪,草药虫虿,无不挖尽杀绝。后来,自从祖先意识到古虺的对族人生存的重要,就不再引领外族人进入毒瘴之内了。”
“那夜枭是怎么又进来的?”
“夜枭这个人……他对自己特别得狠。他本就是亓族血脉,所以对毒瘴有一定的耐性,即使那样,他闯进来也是毒发奄奄一息。刚好被老族长碰见,他告诉老族长说自己是亓族人,亓族人是不会对自己族人见死不救的,老族长想着,他爹犯错的时候,他才刚出生,也不该为他父亲的过错担责,便好心救治、收留了他……谁知竟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后来他野心显露,杀害了老族长,又自恃武功高强,竟挟制得族人都听命于他。我本想着去求助于你父亲,谁知却你父亲被他重伤带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