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那个男子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云浮月,面容隐在黑暗中看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你弹的那支瑟曲名曰《海誓》,另有一支琴曲名曰《山盟》。《海誓》与《山盟》,是我小时候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爹娘合奏的曲子。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
叹息般的声音,轻如窗外的无边丝雨,落入云浮月的耳中却仿佛字字惊雷,震得她不觉迸出两行热泪。
“小弟,你终于出现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双手轻颤地点燃一盏银灯后,云浮月迫不及待地抬起眼帘,望向屋角那个人。
烛影摇红的光芒,却映照出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跟她印象中的小弟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
下意识地连退三步后,云浮月又惊又惧地颤声质问道:“你……根本就不是我小弟,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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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州,九龙山,九条山脊如巨龙般连绵耸立于万丈深谷之中,宛如九龙聚首,壮丽非凡。
金抟风带着银流珠,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深谷中穿梭如飞,来到了深谷中的一处天然洞穴。
和弥紫君一样,金抟风这阵子也暗中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妖司,以此为据点慢慢召集妖族成员。
九龙山的这处天然洞穴,就是妖司所在地。
作为仙门修士最爱诛杀的对象,妖族和怪族已经被杀得胆战心惊。
如今终于有了金抟风和银流珠这两位可以出来撑场子的大人物,它们一个个都别提多激动了!
一位刚刚修成人形的藤妖,激动得四肢化作藤蔓乱爬,攀上金抟风的大腿后死死抱住不放。
“亲人啊,你们怎么才来呀?我天天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有人能重振魔派,让我们可以不再被仙门欺压,不然想要活下去真是太难了!”
一位竹妖也凄然叹息。
“是啊!太难了!当年和我一起成精变人的,还有一株松树和一株梅树。五百多年前,一位隐居九龙山的高僧亲手种下了我们仨,称我们为岁寒三友。如今松妖和梅妖都已经不在了,被仙门修士抓住挖去内丹魂飞魄散。我侥幸逃过了一劫,才苟活到现在。”
一个熊妖化形的小男孩,干脆张开嘴哇哇大哭。
“这些年我们过得太惨了!我的小伙伴都被仙门杀光了,就剩下我一个整日东躲西藏,能活到现在也是命大了!”
金抟风在妖司设下了双重结界,妖族成员可以在结界内自由出入,仙门修士则需要攻破结界才能进入。
而千年大妖的结界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攻破的,至少可以在一定时间内为妖怪们提供庇护,争取逃命的时间。
竹妖是这批妖员中修为最高的一个,他被金抟风委以重任,成了九龙山妖司的主司之官。
“多谢金公子赏识,不过在下力有不逮,恐怕难以担此重任呢!”
“妖司刚成立,我不会把重任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的。这段时间我也会驻守在此,以九龙山妖司为据点暗中召集妖、怪二族成员,结束眼下这种一盘散沙的局面。”
竹妖遂不再推辞,“在下虽不才,愿为金公子效犬马之劳。”
至于怪族的成员眼下太少了,只找到两个。
一个是人首兽身的蟒蛇怪;另一个是木鱼成精的精怪,也是当年那位高僧的遗物。
怪司暂时没有开张的必要,银流珠就先跟着金抟风,好好学习一下怎么当带头大哥。
一只雄鹰飞过高空,发出一记又一记嘹亮的长啸声。
金抟风虽然身在洞穴,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声音,这是他训练过的信鹰来向他传递信息。
这只信鹰来自金陵城的云浮月,给金抟风送来了一封她的密函。
上面看似杂乱无章的符号,是事先约定的密文,解密后是两句简短的话。
“小弟已寻获,盼君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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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抟风留下银流珠负责坐镇九龙山的妖司,自己化出原形匆忙飞回了金陵城。
入城时已经是夜半时分,但他飞到金府上空时,远远看见书房里还亮着灯。
显然云氏姐弟二人尚未就寝,或许是还在促膝长谈,亦或许是在等他归来。
落地后,金抟风变回人形,直接穿墙入室进了屋。
第一眼看见了坐在桌旁的云浮月,她正面对着他,一双星眸含着泪,清莹如两泓泉水。
云浮月对面站着的那名男子,金抟风第一眼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身姿十分修长挺拔,戴翡翠玉冠,著飞锦衣裳,一副富贵王孙的奢华装扮。
“云公子,你总算露面了!”
锦衣男子随着金抟风激动无比的声音缓缓转过身,看清楚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时,他难以置信地大吃一惊。
“陆、漫、行——你怎么在这儿?”
北尊七尊与几位琅琳公子,都是魔派要对付的重点人物,金抟风早就暗中把他们的情况都摸了一个透。
赤城宗主开阳尊闻安澜的嫡传弟子陆漫行,出身南平侯府,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小侯爷。
今年正是弱冠之年,刚刚迎娶了云梦泽卿氏的大小姐卿云歌为妻。
云浮月为什么会把陆漫行带来金府,还千里传讯说她已经找到了小弟,让自己火速赶回来呢?
金抟风第一反应是自己可能中了圈套,但又很快推翻这一设想。
云浮月无论如何不会变成魔奸反过来帮仙门坑他的,这些年来的遭遇,让她对仙门的憎恨比任何人都更加强烈。
他下意识地看向云浮月,目光中满是疑惑不解与求证。
她缓缓站直身子,一双含泪而清莹的眸子中,满是确认过的肯定无疑。
“抟风,他是陆漫行,也是我的小弟云飞渡。”
金抟风蓦然了悟,一瞬不瞬地盯着陆漫行问:“你……当年其实已经死了,只是魂灵附上陆漫行的身体还阳了是吧?”
“没错,仙门当年找不到我,误以为是风陵菀把我救走了。其实,我根本就没能活着离开幽明域,腐朽的尸骨一直留在那里。”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坐下来,慢慢听我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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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桌上燃着一盏银灯。
眼帘低垂地注视那点跳跃不休的灯焰,陆漫行眉宇间的神色,满是沉郁苍凉的味道。
“满月宴那晚,我在宴席上偷偷尝了一口酒的滋味,结果就有些醉了。爹抱起我送回和鸣馆,想安顿我睡下了再回去。可是我还没睡着,他就听见凌云台那边传来厮杀声,情知一定出了事。”
凌云台是幽明域面积最大最重要的主殿,魔尊秦戈当年就是在此大设满月宴招待四方宾客。
“那时我娘和姐姐都还在凌云台,我爹急着回去找她们,带上我不方便,就把我藏进了密室。”
在和鸣馆的地底,有一处十分隐蔽的密室。
里面藏着许多魔族一派的独门术法秘笈与灵器,是云氏一族历年来收藏的珍品。
出发去寻找妻女前,云望川选择先把儿子藏进密室。
密室的入口十分隐蔽,封印的密钥也是一件认主的灵器,非主人不能打开。
和鸣馆地下的这间密室,当时年纪尚小的云浮月和云飞渡都不知道。因为小孩子嘴不严守不住秘密,所以父母不会轻易告诉他们。
年仅七岁的云飞渡有些害怕,“爹,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渡儿,你是男子汉,胆子要大不要怕。这里很安全,爹出去找你娘和姐姐,找到她们后就马上过来陪你啊!”
小小男子汉只好不情不愿地松开手,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离开了密室。
云望川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出现,这就是父子之间最后的对话。
听到这里时,金抟风已经不难猜出后续。
云望川把儿子藏进密室后就去寻找妻女,可是他却被萧不羁与卿子邺联手杀了,陆华凝又和云浮月一起双双被俘。
没人知道一个七岁小孩被独自留在密室里,他出不来也无法求救,等待他的结果必然是死亡。
“云公子,你……就是死在这间密室里了吗?”
“是的。密室里其实有食物和水,原本让我撑上一两个月都没问题。可是仙门查抄完幽明域后却放了一把火,我是被浓烟活活熏死的。”
“云夫人当年应该能猜出云将军把你藏在密室里,但她知道只要说出来你就会死。既然密室里有食物和水,不如先让你在里头继续藏着,起码还有一线生机。不过仙门这把火一放,你就生机全无了。”
因为那把火,云飞渡没能活下来。肉身消亡,魂灵离体,却在冥冥中附上了陆漫行的躯体。
那时陆漫行还是一个三岁小童,体弱多病,有一回更是因为高热不退抽搐不止而休克。
可能因为他的魂气太弱,而云飞渡枉死时的怨念又太强,所以轻易侵入了他的体内取而代之。
“总之当我重新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小孩子。虽然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既然上天给了我一次重活的机会,我就绝对不会浪费。”